2、相逢不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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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生活充满了刺激。陆鱼仿佛是个初生的婴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整日缠着小药童当归问东问西，使得后者不胜其烦。什么药杵药臼，就连熬药的陶罐都要拿起来仔细地瞧上一瞧。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过程，陆鱼终于不再对电子设备念念不忘，开始习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日子。其实白日倒还好，她会帮着罗道衡照顾病人，只是到了晚上，天黑之后没什么娱乐，大概七八点钟就要休息了。陆鱼作为一个加班成瘾的工作狂，对这样浪费时间的行为觉得十分愧疚，于是便找罗道衡要了几本书来读，不知不觉竟也能自如阅读这些古籍了。
总之，如今的陆鱼，行为举止已经颇似古人了，只是没人知道她的头脑中是几千年后的观念。
待得身体渐渐恢复，陆鱼不得不考虑自谋生路了。这个时代于男女之防看得并不太着紧，但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老是赖在罗道衡的医馆里终归是说不过去。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还没想好，但她知道的是不能做罗道衡的累赘。这日她在心里大概盘算了一下说辞，只等罗道衡出诊回来便辞行。左等右等直等到天黑，她做了饭，放在锅中温着，却还是不见罗道衡的踪影。终于等到后半夜，她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听见有人推门而入。陆鱼猛地惊醒，只见罗道衡与当归走进前厅，两人竟然都是满身尘土，似乎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一般。
醇儿已经睡下了，陆鱼小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一身土？”
罗道衡见陆鱼仍未休息，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李嫂？你怎么还没休息？”
陆鱼心道，本来是想着你回来我就走的，哪知道要耗到这么晚，便无奈笑笑：“你先坐下吃饭吧，我慢慢跟你说。”便将饭又稍稍热了热，端了上来。罗道衡盯着桌子上简单的饭菜，竟然一动不动。
陆鱼心里一沉——莫不是饭菜不合他的口味？小心翼翼道：“罗郎中……我手艺有限，你将就一下吧……”
“不是，不是，”罗道衡抬起头，竟是一脸感动，“我……我是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等着我，我还能吃上一口热饭菜。”
陆鱼只觉好笑：“这是你的房子，我和醇儿寄居在此，已经欠了你好大人请了，做顿饭还不是应该的？”见罗道衡又要说什么，陆鱼赶紧安抚他：“我知道你又要让我别在意这些，赶紧吃饭吧，别凉了。”
罗道衡知道自己口舌愚笨，有些赧然地笑了笑，低头吃起饭来。
陆鱼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站起来收拾桌子，一边缓缓道：“罗郎中，我和醇儿打扰你太久了，现在我身体已经大好，也该带着孩子离开了。这段日子，承蒙你照料，我们母子无以为报，等我以后挣到钱，一定会有所补偿。”说实话，虽然罗道衡对她恩重如山，陆鱼却并不喜欢欠别人这样大的情。她喜欢简简单单直来直去，这样便不会拖泥带水带来其他的顾虑。
按理说，罗道衡若是只出自热心，并没有理由要强留下两人。但陆鱼说出辞行的意思后，罗道衡竟显得非常为难，紧蹙着眉头，一手抚摸着袖口的一块磨损，态度着实有些奇怪。
陆鱼心中不解，只知道他一定没有恶意，过了一会儿见他仍不开口，只好问道：“罗郎中？是不是我刚才说的话冒犯你了？”她知道罗道衡十分重情义，大概有所补偿这类的话，会使他心里不舒服。
但罗道衡只是摇摇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终于还是说道：“今日我去了小石村看诊，找人带着去你家看了看，才知道……才知道连日暴雨，你家房子已经塌了……”
陆鱼“啊”了一声，不禁愣住了。倒不是对那座破屋有什么感情，只是觉得有些茫然罢了。仿佛是最后一点希望被掐灭，这一刻，陆鱼真实地感到了一无所有的可怕。
看来只能先住在罗道衡这里了。她默默地想，对罗道衡道：“那……”
“你们尽管住在这里，待房子建好再回去。你在我这里帮我做些家务，就当是回报我可好？”他看出这个女子有些时候很是好强，白吃白住恐怕会令她难以接受。
罗道衡说得真诚，陆鱼再也无法拒绝，只能歉意地笑道：“那只能拖累先生了。”
罗道衡心里一松，展颜一笑：“对了李嫂，你的病情有些古怪，我现在也没什么眉目，但我跟你保证，假以时日一定会让你恢复记忆。”
陆鱼一愣，暗道借尸还魂这种事还真不是大夫可以处理的，宽慰道：“您不用费心了，我……并不想想起以前的事。”
“这是为何？”罗道衡疑惑道。
“嗯……这些日子我偶尔会做梦，似乎是以前的一些事。我觉得自己以前并不是很快活，既然如此，忘了它们不也是很好的么？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忘掉前事从头开始。”她淡淡笑道，语调温柔和缓，伴着融融的夜风，令人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罗道衡点点头：“不错，如果真是这样，想不起过往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醇儿的父亲是谁你也不想知道么？也许他也正在寻找你们呢。”他向小石村的人打听过，却毫无李秀环丈夫的消息，只知道她是三年多以前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来到小石村的，说是与丈夫在战乱中失散了。但三年过去了，战事已经平息，她的丈夫始终没有半点音信。
这其实也是个令陆鱼头痛的问题。李秀环姿色平庸，醇儿却长得那样好看，想必孩子爹肯定是个大帅哥。这也算是桩美事了，但陆鱼认为认个孩子已经不得了了，如果还要认个老公，她真是接受不来。哪怕这人帅成吴彦祖那样的，她也不想同一个陌生人被婚姻关系绑缚在一起。念及此，她轻咳一声：“咳咳，这么久了都没找着，也许人家早已经另结新欢也说不定，浮生浮世的，大家没有缘分，那就这么算了吧。”
罗道衡有些震撼，天底下哪有这么淡然的妻子？但想到她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这个想法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他默默点点头，算是赞同。
“对了，”陆鱼忽然道，“既然从头开始，我不想叫原来的名字了。”
“什么？”罗道衡又愣住了，今夜与李秀环的交谈，给他的惊讶实在太多了。
陆鱼眨眨眼：“李秀环这个名字太平庸，太没气质了，我要改名字……不但要改名还要改姓，以后你就叫我陆鱼吧。大陆的陆，小鱼的鱼。”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罗道衡微皱眉头，喃喃道，“怎么会想叫这个名字？”
这名字是陆鱼的爹妈起的，她才不知道罗道衡念的是什么呢，只能胡诌道：“陆地上的鱼，多神奇啊，我只是觉得这名字好玩儿罢了。”
罗道衡不禁失笑：“原来是这个意思，照你这么说确实有趣。”
陆鱼毫无顾忌地伸了伸懒腰，对罗道衡道：“天色不早了，罗郎中也早休息吧。明日我打算带醇儿回去看看，收拾收拾东西，好及早把房子建起来。”该怎么盖房子她也不知道，但凡事都有个流程，她从头学起便是了。
罗道衡看着她自在的模样，觉得周身放松。李秀环……不，陆鱼，她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外表毫无特色，言行举止却令人觉得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呢？罗道衡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已经十分渴盼进入陆鱼的天地中了。
“娘，我们的房子真的塌了吗？”醇儿从被窝中露出一个小脑袋，黑黑的瞳仁像是星辰闪烁。
陆鱼摸摸他的脑袋，让他躺好，轻轻拍着他的身子，安抚道：“因为我们要建一座更大更好的屋子，不再漏雨漏风，所以老天先帮我们把旧房子给拆啦。”她知道醇儿这样的年纪，其实并不懂忧虑为何物，房子塌了对他而言并不能唤起什么不舍之情，但她仍然是想用一个听上去不算残酷的语气来讲述这件事。而在安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似乎也安慰了自己。
果然，醇儿的嘴角带上了甜甜的笑：“真好！我们就要住大屋子了！”
陆鱼忍不住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对，妈妈，嗯……娘亲要和醇儿一砖一瓦地盖起自己的屋子！”
“现在醇儿要睡觉啦，睡足了才有力气盖房子……”
醇儿的呼吸渐渐平稳，小孩子总是睡得很香。陆鱼微微一笑，吹熄了蜡烛，在醇儿身边躺好。其实她有些着急，她不喜欢这样一无所有的困顿境况。但她会奋斗，她相信自己的努力可以赢得一切。
她闭上眼睛，一夜无梦。
连日的大雨已经把这里彻底变成了遗迹，连屋顶的茅草都快要烂在泥里了，这状况着实有些惨烈。陆鱼叹了一口气，手里拿着木棍翻翻拣拣，虽然知道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许能找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找了半天，两人也只是找到了两根木簪，一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胭脂，还有一个快要断了的绣绷。陆鱼在心里自嘲，想不到自己也有穷困潦倒到这种地步的时候，过惯了舒坦日子，这种经历倒也新鲜。看了看找出来的东西，对她几乎无用，随手丢弃却又有些舍不得。忽然，她心里一动，看向醇儿，心中有了个主意。
将那些东西放入土坑里，小心地用土填实，在土包周围摆上一圈石头。然后她握着醇儿的小手，用木炭在狭长的木板上写下“李氏秀环之墓”，插在土包前面。醇儿好奇道：“娘，这是什么意思？”
陆鱼摸摸他的头：“过去的娘亲已经死了，现在在这里的人，已经不是李秀环了，是陆鱼。陆鱼要替李秀环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醇儿。我知道李秀环活得很不容易，所以要为她立个墓碑，如果有来世，希望她过得好些。”想起梦中那些惨烈的画面，她不禁为那个李秀环感到难过。
“醇儿，磕个头吧。”
醇儿并不理解她在墓碑上写了什么、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仍然按她的吩咐，乖巧地磕了三个头。陆鱼抬头看着纤尘不染的、明净的天空，默默地说：“如果你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请保佑我们吧。”
现在，过去的一切，真的跟她没关系了。陆鱼心中有一丝奇异的悲伤，她知道，那是属于李秀环的情感，这份哀伤逝去之后，她就不再是李秀环了。
只是有些时候，并不是她说放下就可以放下的。
“云……云繁？”带着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鱼心里一愣。这个名字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让她泛起一丝凉意。
她迟疑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村夫打扮的大汉，停在自己身后三步之外的地方。铁塔一般的身影，周身带着威严的气势，脸上却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神情。
醇儿有些害怕地往她怀里凑去，陆鱼将他抱起来，不知为何她相信来者并无恶意。
“对不住，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但这个名字听上去很耳熟，不知道您是……”
男人冲上前来，陆鱼吓得倒退两步。他在她面前定住，细细地看着她的脸，为她所表现出的陌生又带点防备的神情感到悲伤。
“我是哥哥，我是孟云天啊！”
“对不起，哥哥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这个孩子……是他的吗？是元昭的？”
“云繁，云繁，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陆鱼怔怔地看着这个硬汉在她面前落下泪来。忽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她的人生中，还不曾出现过一位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也不曾与至亲至近的人久别重逢。他真的是自己的哥哥吗？但那种经年累月的熟悉感，却令她忍不住去相信这个人所说的一切。
“你先别难过……”陆鱼吓了一跳，自己不知为何竟哽咽了。
醇儿看看陆鱼，又看看孟云天，最终只是安静地把头靠在陆鱼肩上，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孟云天的脸。
斜日半颓，三个人沉默无声。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相逢不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