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雅》恩桐

9、千秋花嫁

　　庭院里绿树繁花，清澈见底的小池内，鲤鱼在畅游。偶尔有几只彩蝶飞过，栖于花枝头。
　　红莲本家的屋子里，太过寂静。
　　“新嫁娘，理红妆；红花印，吐艳芳；鬼迎来，寸心创；命有尽，爱无偿；梦似然，醒皆伤……”
　　此刻哼起这首歌，晴嗅到了一种命运的味道。五十年前，是不是也有入道家的女孩唱着这首歌嫁入红莲家族呢？
　　“命有尽吗……”晴重复着这句歌词。如果没有亲身体验，这首曲子是不会写出来的。终有一天，新娘会先老去。
　　“入道小姐，”柔和的女声不知何时在耳边响起，晴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两位面容姣好的女眷正坐在她身旁施礼，“时间快到了，请沐浴更衣。”

　　换上纯白的礼服，挽起精致的云鬓，晴在众女眷的搀扶下来到了一个房间，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此刻还是傍晚，大厅外已点起了无数印有红莲家徽的灯笼，配以古老恢弘的本家建筑，让人有如临仙境之感。
　　宾客们正陆陆续续进场，透过窗户纸，他们的谈论嬉笑皆传入房间。
　　“真突然啊，没想到万年冰山的千秋大人居然会成婚。”
　　“据说啊，这个新娘才开始应该是花狱大人的，不知道为什么成了千秋大人的新娘。”
　　“真复杂啊。不过花狱大人才是最不会成婚的人啦，虽然力量强大到可以做鬼头的候选人，可是性格却古怪至深啊！”
　　入道晴静静地听着每句话，沉重的服饰和发髻让她动弹不得，却无法阻挡内心的波澜。她握紧了衣袖中的一个物件。
　　是的，这一切都只是在做戏，池雅……
　　我不能欺骗你，也不会欺骗自己……

　　婚礼按照礼仪顺序一套套进行着。由于考虑到红莲家族的威势，在场的宾客都保持着很好的仪态。端坐正前方的晴一眼望去，有很多熟悉的名人面孔出现在了宾客中。
　　这之后，她就一直低着头，旁人的议论与谈话皆不在意。
　　只是做个傀儡而已……
　　“晴，酒碟。”池雅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她回过神来，连忙接过池雅手中的酒碟，由于紧张，酒碟中的酒洒了不少。
　　台下，众宾客传来了小声的议论。
　　“没事吗这个新娘……”
　　“太紧张了吧，还是个小姑娘呢……”
　　晴咬住下唇，拼命稳住颤抖的手，喝了这杯酒的话，和池雅就会成为真正的夫妻了。
　　虽然这三天已经尽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可是最后这个时候，果然……果然还是无法……
　　“喝呀！”看到迟疑不决的新娘，宾客们不耐烦了，再也保持不了刚才的仪态，婚礼的最高潮在这里戛然而止，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忍耐的。
　　“喝呀！快点喝呀！”
　　“新娘子，你不喝我们无法开宴啊！”
　　宾客们的烦躁包围着她，剧烈晃动的酒杯里，酒不断地洒出，已经剩下没多少了。她紧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酒碟，仿佛除了手，其余的身体部分都已经凝固了。
　　不满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晴紧闭上眼睛，让酒碟慢慢靠近自己的嘴唇。
　　就在这时，手中的酒碟突然被一只手猛地夺去，她睁开眼睛，发现池雅正将那口酒吞进口中。
　　“池雅……”她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池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他用力拉住晴的一只手臂，让她跌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托起她充满惊愕的脸，将唇印了上去。
　　冰凉的酒味一下子充满了口腔，不熟悉味道的刺激让她忍不住想咳出，却被池雅的唇舌紧紧锁住，未入口的酒从嘴角溢出，滴落在了雪白的礼服衣袖上。
　　“好！好啊！”宾客们齐声欢呼，被这香艳的场景一下子激起了兴奋。
　　晴浑身麻痹似的软在了池雅怀中，待他松开口时，已经分不清口中是酒味，还是不知何时流入口中的咸涩味，咳嗽不止。
　　“对不起，让你害怕了，不要哭。”池雅抚着她的脸颊，随后转过头去，面向宾客。
　　“各位，抱歉，让你们看到了如此一幕，新娘太过于紧张，不得已出此下策。请各位举起酒杯，尽情享用吧！”
　　会场的气氛被推倒最高潮，宾客们纷纷举箸持杯，享受丰盛的宴饷。
　　女眷俯下身去扶起瘫软的晴。在她们的扶持下，晴被领进了池雅的卧室。
　　“请在这里等候千秋大人。”女眷轻轻拉上门。
　　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卧室里的晴慢慢镇静下来，刚才那种喧闹的气氛仿佛还残留在耳边。
　　她用袖子拭去还未干的泪痕和嘴角的酒水，骚动的燥热迟迟没有退下。
　　将沉重的服饰全部卸下放好，只着白色单衣，放下头发，晴感觉舒适多了。收好衣袖里的物件，她坐在窗旁，凝望投印在窗纸上的斑驳花影。
　　“云破月来花弄影……就是这种感觉吧……”今晚是满月，庭院里的一切都在月亮的注视下光华绽放。
　　自己现在还有心情欣赏美景……晴凄婉地笑了笑。
　　唇上，还残留着池雅的温度，冰冷的酒水，和炽热的唇瓣。
　　她用手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唇，羞愧之余是莫名的失落。初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了。
　　已经习惯了不按常理出牌的池雅，这样的震惊，很快就会消散吧。他那样也算是为自己解了围。
　　那杯酒，最终还是没有自愿喝下。
　　窗缝中透来一阵初夏的凉风，身着单衣的晴打了个冷战，不由得抱腿缩了起来。
　　接下来，只要等池雅来，和他说清楚就行了。然后……
　　晴伸出一只手，推开纸窗，月华一下子流进了这间昏暗的卧房，清冷而透明。
　　少女清澈的双眼凝望深蓝天空中悬挂的那轮玉盘，夜风时不时拂动她微卷的黑色长发，池塘水声偶尔响起，鱼儿摆尾而动。
　　宴会乐声隐约传来，杯盏交鸣此起彼伏。
　　这个夜晚，看上去会很长……
　　期待，落空了呢……

　　灯火通明的红莲本家外，一个人影在烛火的颤动中摇曳不定。半掩的苍白面容下，是失了神的眼眸。
　　池雅很快就将他的话实现了，现实就在自己眼前。
　　晴最终还是属于了鬼之里，不会像他心中所期盼的那样，如同红莲一样自由地绽放。
　　宴会的乐声在他耳边越奏越响，胸膛里的那团火热在剧烈地跳动。
　　不要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过了今晚，那片晴天将不再属于他。
　　果然，是自作自受呢……太过懦弱的自己，不敢正视外面世界，不敢正视晴对自己感情……从而，一样样失去……
　　莲攥紧手中的黑色布偶，悔恨的泪水悄然划过骨瓷般的脸庞。
　　晴不是那些被他随意放走的小动物，更不是逝去的那些人，她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是他唯一的，在这个敏感易受伤的世界里活下去的心灵支柱。
　　我失去她了……
　　他跌跌撞撞地转过身，走在本家林木葱茏的庭院中，走回属于自己的，深邃黑暗的房间……

　　有人在触碰自己的发……
　　晴睁开双眼，朦朦胧胧的脸庞在她眼前慢慢变得清晰。
　　“在新婚夜独自一人睡着，你真是自私啊……”池雅将放在她头上的手移到了她的脸颊上，因为开着窗睡觉，她的脸上一片冰凉。
　　池雅站起身来，拉上窗户，“你这样睡会着凉的。”
　　晴拍拍自己的脸，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赶紧碰了碰衣袖中的东西。
　　还好，没有被发现。
　　“酒席已经散了吗？”晴故作自然地问道。
　　“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池雅蹲下身来，坐在她身旁。
　　“刚才的事情，失礼了。”池雅突然道歉。
　　“刚才的事？”晴想了想，脸上一红，是指喂酒的事吧。
　　“会为这种事道歉，真不像池雅啊。”晴看到他的确是一脸反省的表情，不禁打趣道。
　　池雅笑了，如同今夜月光般柔和迷人的笑，仿佛今天一切的重担和疲累都因为晴的这句话而消散了。
　　“池雅……”望着他的笑容，晴心中隐隐作痛。
　　我真是个过分的人……
　　晴赶忙收敛好自己的心情，想站起身来，突然小腿一麻，倒了下来。
　　池雅伸出手，一下子接住了她坠下的身子。
　　“你坐在这里太久了。”池雅无奈地看着她。
　　“没……事……”晴用力挣脱他的手臂，手扶墙壁站了起来。
　　“你这样……”池雅坐在原地，“感觉就像在躲着我。”
　　背朝他的晴愣了愣，回过头笑笑，“池雅没有那么可怕，我怎么可能会躲着你呢。好了，今天很晚了，赶快睡吧。我睡这里就可以，被褥在那边。”她指着地上已经铺好的被褥，意思是让他睡那边。她拿起地上整好的一堆衣服，靠着墙角坐下。
　　“噗……”池雅捂着嘴喷笑了出来。
　　“有，有那么好笑吗？明天再加一床被褥就行了……”晴埋怨着，看到池雅脸上越来越浓的笑意，底气泄了一半，声音也小了下去。
　　“真的，好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连我都快认不出这样的自己了。你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池雅站起身来，走到缩成一团的晴面前，蹲下身来，“把手中的东西丢掉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啊？”晴藏在袖子里的手抖了一下。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警觉地问。
　　“呵呵，这根本不用刻意去留意。你没发现你自己的右手一直都缩在袖子里吗？”池雅犀利的眼眸中透着几分嘲讽。
　　晴望向自己的右手，因为紧张，害怕被发现，右手一直紧紧地缩在袖中抓着那个东西。
　　“没事的，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快把这危险的东西丢掉。”池雅伸出手，轻轻地放到她的头上。
　　晴一脸尴尬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地上，是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池雅赶紧拾起它，拉开窗，把刀子扔了出去。
　　“放心，这把刀不是用来伤害池雅的。”晴在一旁对他说。
　　“我知道，”池雅伸手将她拉起，“我担心的是，你会伤害你自己。”
　　没有料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晴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想再让你遭受前几天那样的事了。现在你既然已和我成婚，就更不能让任何危险靠近你，包括你自己的意识。”池雅用很平常的语调说。
　　晴侧过头去，回避着他的目光，生怕会被那双眼眸搅乱内心。
　　“为什么不敢看我？你之前不是说想融入鬼的世界吗？我现在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
　　“不是这样！”晴再也忍不住，大声说，“不是这样的，池雅！”
　　“不是这样吗？”池雅依旧镇静如明泉，用最简单的问句打探着对方。
　　“我……我……”晴鼓起全身的勇气转过头来，正对着他淡漠而冰冷的目光，“从我恢复记忆那一刻起，我待在这里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即使今天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出现？”
　　池雅的话像一把利剑插进了晴的心脏。
　　“看来和我想得一样。只是为了试探他，就利用了我？”
　　晴大而明亮的双眼直视着池雅，没有一丝动摇：“是的。”
　　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向你证明，我的心之所向。
　　当你知晓时，你就不会再这样，对我无条件地温柔了吧……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池雅……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沉默的风平浪静下，两颗背道而驰的心在暗暗较量着。
　　终于，池雅松懈了。
　　“你真的是个凡事都为别人考虑的好孩子。”池雅的笑容像融化了初雪，“不管外表多么坚强，泪水却暴露了你的内心。”
　　晴松开手，摸了摸脸，满是泪水。
　　她低下头去，长发垂下，掩饰了她不甘的面容。
　　“池雅，让我走。”她平静地说。
　　“走？你现在除了这里还有其他的归所吗？”
　　“让我走。”
　　说完这句话时，身体被池雅紧紧地搂进了怀中。
　　“你知道你现在走意味着什么吗？”池雅在她耳边嗫嚅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须离开。你我都不能待在我们不爱的人身边，这样对你我来说都很残酷。”晴不知道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池雅没有回答，就这样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夜风与月华包裹着他们，幽蓝的光晕如轻纱般笼罩在他们身上。
　　许久，池雅松开了手。
　　他转过身去，走到衣橱旁，拉开橱门。里面赫然摆放着许多箱子和包裹。他从其中一个箱子中取出一个物件，然后，慢慢走到晴的面前。
　　他举起那样东西，“这是属于你的东西，请拿去吧。剩下的所有东西，我会很快送到你宿舍去的。”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出现在晴梦中的，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娃娃。
　　“对不起，为了能让你忘记过去，我强行把你的大部分行李拿走了。”
　　晴接过人偶。无生命的人偶在对两人开心地笑着。
　　“让你失去了这样的笑容，不是我所期盼的，你走吧。”
　　晴抬起头，月光中的池雅的笑容恍若透明。没有痛苦，没有快乐，淡淡的，属于他的笑容。
　　不要再这样试图进入我内心了……
　　晴紧紧抱住人偶，向面前这个男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拉开门，飞快地走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池雅，缓缓走到窗前，背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池雅，就这样好吗？”英人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英人一直在窗户外面的庭院内守着，两人的对话都听到了。
　　“你还真是恶趣味啊，别人的新婚之夜却在这里偷听。”池雅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天空那轮洁白的满月上。
　　“我才不想听呢！担心小晴而让我一直在这里守着的是谁？真是的，你为什么就不要双翼呢？害得我被那把水果刀砸到，你是故意的吧？”坐在窗外地上的英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那轮圆月，手中把玩着那把被池雅扔出窗的刀。
　　“呵呵……做那个家伙的双翼就已经够麻烦了，再多几个麻烦的家伙我可受不了。”
　　“切，你可是把新娘都让给他了，这双翼的职责还真是尽到底了。”英人撅起嘴，连他都开始为池雅觉得委屈了，“小晴也真是死脑筋，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池雅你对她的感情呢。”
　　池雅低下头，优雅的嘴唇染上一抹笑意。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莲和小晴吗？唉，真复杂啊……”英人呆呆地望着月亮，思绪不知飞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