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雅》恩桐

8、逃避之森

　　从昨晚开始，身体就有些不适。走在通向教学楼的路上，晴摸摸自己的额头，自己也感觉不到是不是烫了。身子很沉重，关节隐隐地酸痛。
　　好不容易走到了班上，坐下来之后就直接趴在了桌上。
　　说起来，离千秋医生上次为她治疗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会不会是身体坚持不住了？感觉比以前能坚持的时间更短了。如果不给他治疗的话会怎样？
　　害怕着死亡，却极为好奇。记忆最鲜明的是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全身如同被烧灼一样的感觉，昏倒之前吐出了一大口血。
　　我身体有这么弱吗……之前的十六年一点异样都没有，体育还是很拿手的科目。
　　“小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舞衣那清脆响亮的声音传过来。
　　晴缓缓爬起来，“没事……就是感觉身子有点重……”
　　舞衣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哎呀，好烫！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我一离开你就这副模样！快，跟我去医务室！”
　　没等晴反抗，舞衣就拽着她的手往医务室走去。

　　上课铃打响之后，整个学校都安静了下来。躺在雪白的被子里，晴只听到挂在医务室墙上时钟走动的声音，浓浓的消毒水味在周围弥漫。
　　“哗——”床边的布帘一下子被拉开，医务室老师微笑着站在一旁。
　　“来，吃点退烧药吧。”长发男子手上拿着水杯和药片。
　　“不……谢谢，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勉强，一般烧到39度都得吃点药强制退烧的。”老师把水和药片递给她。
　　这个老师虽然满脸温柔的笑，却隐隐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忤逆的氛围，晴只好乖乖听话。
　　“这就对了。呵呵，你是千秋君的新娘吗？”老师在一旁问道。
　　正在喝水的晴差点呛到，“啊……什么……”
　　“千秋池雅君啊，他是我的后辈，现在应该在鬼之里医院工作吧。我从他那里听说过你。”
　　“是……是这样吗，呵呵……”晴尴尬地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你今天的情况比较严重，我已经打电话给在医院的千秋君了，他马上来接你回宿舍。”
　　“啊，不用的，我睡一会儿就回去上课。”
　　“不可以。今天你必须得好好休息，听老师的话。”老师又是那副不怒自威的神情。
　　在床上躺了没多久，晴听到医务老师接电话的声音，接着，像有什么急事一样，老师快步走了出去。
　　铃声响过，下课了。安静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吵闹起来。
　　说起来，千秋仿佛就是自己在这里的监护人一样，自己的一切都由他照料。
　　晴坐起身来，坐在床边。头依然晕乎乎的。刚刚吃过的药似乎开始起效了，身上一阵阵发热，汗珠不断渗出来。
　　热度让自己的头脑也变得开始不清楚了。要不要恶作剧一次？
　　晴顿生逃离这里的想法。逃到让池雅找不到的地方，不让池雅看到自己。
　　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样？
　　不被池雅的结界和关怀保护的自己会沦为什么样？
　　嘴唇在颤抖，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就快跳出胸膛一样地剧烈。
　　值得试一试。
　　她站起身来，拉好床铺周围的布帘，往医务室门外走去。

　　在操场上为一个受伤的学生做了临时处理后，丽二看到不远处，千秋池雅正往教学楼里走去。
　　“千秋君！”丽二连忙叫住他。
　　“她情况怎么样？”池雅问道，脸上难以掩饰的焦急。
　　“给她服了退烧药，正在医务室休息。”
　　“怎么会突然发烧？昨天还好好的。”
　　“可能是昨晚受凉了吧，不过烧到39度这样的高烧，有些异常。”丽二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
　　“是我大意了。”想起快接近下一次治疗日，此时晴的身体正处于不稳定状态，池雅自责着。
　　“呵呵，不用这样。那个啊，千秋君，你打算陪这些小孩玩到什么时候？自己差不多也该娶个新娘了吧？”
　　“不用前辈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直率的孩子啊。”丽二笑着，领着他走进医务室。
　　“好像还在睡呢，要叫醒她吗？”丽二看着床那边低声说。
　　池雅皱起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他三两步冲到床边，猛地拉开了床帘。
　　床单上还有睡过的痕迹，人已经不在了。
　　“唉？人呢？会不会回教室了？”丽二疑惑道。
　　池雅转身往教室的方向奔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

　　“哈……哈……”好不容易趁下课的混乱时间走出来，晴拖着沉重的躯体走进了树林里。
　　“走到这里……应该就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了吧……”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池塘和一旁的大树。
　　她知道，在鬼之里，如果在有人的地方，池雅会很容易就找到她的。只有逃到这种别人不会轻易靠近的地方，才会暂时脱离他的视线。
　　靠着大树坐下来，晴的喘气声没有停止。
　　只不过走了这点路就喘成这样，如果还想逃到更远的地方去，自己该怎么办？
　　算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就是看看不依靠别人的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头靠着树，晴仰望头顶那片碧蓝的天空。
　　突然，好想离开这里，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一下子变得十分诱人。
　　爸爸妈妈，小宏……他们还好吗……
　　她从没有在池雅面前说过，甚至表示过她在思念家人，她不希望再给他添麻烦。池雅说过，她的父母对这一天的到来早已有了觉悟。父母没有挽留她，甚至连告别都没有，就表示他们对自己没有多少担忧和牵挂了吧……离别的那天早晨，还真是一如往常的早晨啊……爸爸妈妈就像要尽心完成任务一样，最后一刻都保持着平常的样子。
　　“我要和妈妈永远在一起……”小时候，自己得知胸前烙印的意义时，头脑里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妈妈。不知何时起，那个一直在默默保护着自己的人潜入了她的内心。她抱着无比的期待成长着，期待有一天能见到他，见到她思慕的人。
　　可是，来到这里以后，唯一抱着的期待也落空了。
　　池雅，他始终都在欺骗晴，用一个又一个温柔的谎言。他不希望晴受到伤害，想把晴保护在自己的壳里。为了她，他甚至不惜对外宣称她是他的新娘。
　　这样的池雅让晴觉得害怕。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求回报地为一无是处的自己做这么多？
　　谎言总有一天会破碎的，到那一天，她该如何面对……
　　所以，她逃离了那个温室一般的世界。仅仅两个月，就让她感觉到了窒息的世界。她厌倦了一无所知，浑浑噩噩的日子。
　　也只有在这里，才能让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如清泉一般流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花狱莲……
　　知觉从她身体上渐渐剥离。

　　小女孩从床上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往客厅走去。
　　“妈妈，我想喝水……”晴走到客厅门前，顺着声音寻觅到父母。
　　父母坐在沙发上，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爱子……”爸爸一脸担忧的神情。
　　妈妈低着头，显得十分憔悴。
　　“他来了，就在晴身边，一直都在。”妈妈的声音宛若游丝，夹杂着让晴心颤的哭腔。
　　“可是从晴自己描述来看，他是救了晴啊！”
　　“不要！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带走我的女儿！这是代价，代价啊！”妈妈掩面而泣。
　　晴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客厅门口，静静地听着父母的对话。
　　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爱子……这是入道家女儿的宿命。五十多年前，父亲的姐姐就就是这样被鬼接走的。也许对于晴来说，这并不意味着不幸。她的生命，毕竟是那个人维持下来的，也只有那个人能让她一直活下去，”爸爸伸出宽大的手掌覆上妈妈瘦削的肩，“爱子，也许我们给不了晴的幸福，他能给予她。”
　　晴没有怎么听懂父母的话，他们是在说自己的事吧……妈妈为什么那么痛苦？爸爸是在安慰妈妈吗？
　　这是什么样的事？
　　晴脑海里显现的，是童话里一个叫《莴苣姑娘》的故事。
　　母亲吃下巫婆莴苣的代价，是交出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里，晴吓坏了，飞快地奔回自己的房间，缩进被子里。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了今天救了她的那个叔叔的样子。
　　有点笨笨的，却对自己十分温柔的叔叔……
　　如果有巫婆来把自己带走，爸爸妈妈，还有那个叔叔，一定会来救我的吧……
　　嗯，一定，一定……

　　夕阳点燃了天边的云，傍晚时分，学生陆陆续续离校。
　　千秋池雅已经把整个学校都翻遍了，任何地方都没有她留下的气味，更不用说找到她本人。英人和舞衣担忧地望着他，在帮助寻找晴的过程中，他们第一次看到一贯冷静持重的池雅会如此慌乱。
　　“池雅，舞衣刚刚回来说，晴没有回宿舍……也不在其他同学那里……没有人看到她回去。”望着一脸焦虑的池雅，英人的声音有点动摇。
　　他的眉头紧锁着，目光凝聚在了不远处的树林。
　　“你们回去吧，我到那边树林里去找。如果那里还找不到，只有可能是跑到学校外面去了，那样就麻烦了。”池雅松开领带，往树林深处走去。

　　身体好热，胸口刀绞一般地痛。全身的骨架好像都要散了。
　　晴攀着树干，一点点移到池塘边，用手舀起一捧水，饥渴地吮吸着。
　　原来，濒临死亡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晴倒在树下，鼻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也许有千千万万死去的生灵化为了这里的尘土。
　　这下，想回去都回不去了了……
　　自己这个恶作剧闹大了，代价可能真的是送命吧……
　　她用力握住地上一把草，感受着流淌在叶片中的生命力。
　　原本就不该诞生的自己，已经享受了太多美好。
　　天空的一面已经被染红了，林间顿时暗了下来。
　　还能看到，明天的晴天吗？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她一直，一直想这样叫他的名字。这样叫他，会不会就来到这里？
　　“莲……莲……”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仿佛听到了她呼唤似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直到那个人冲出繁茂的林间，来到了池塘边的空地。
　　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不清那个人的身影了，在被那个人抱起时，自己口中吐出的话语连自己也听不到了。

　　池雅赶到这里时，入道晴已经奄奄一息了。
　　“真是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望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池雅松了一口气。
　　女孩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在叫唤着什么。
　　“莲……你来了……”
　　穿过林间的风拂动着怀里女孩柔顺的发丝，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眼角划下。
　　池雅伸出手，接住了那滴泪。
　　“听到了吗，她在叫你的名字。”池雅朝阴暗林间的一角，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树后，一个浓重的黑影闪动了一下，很快消失在了树林无边的黑暗之中。

　　最后一刻，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再后来，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有温暖的力量正注入脆弱的内脏中，让原本钻心的疼痛渐渐消去。伴随着这温暖力量，有一丝消毒水的味道。
　　“池雅……”睁开双眼的晴看到了正在为自己疗伤的男子。
　　“不要说话，治疗还没有结束。”池雅轻声说，语调里透着几分怒意。
　　晴识相地闭上嘴，头脑开始慢慢清醒。
　　看到熟悉的室内装饰，才发现已经被运回了宿舍。
　　卧室的门被推开，舞衣和英人带着一脸的欣慰走了进来。
　　“太好了，终于醒了，我们还以为……”
　　“闭嘴，小晴怎么可能会死嘛！”
　　“你还是把那个词说出来了，笨蛋！”
　　池雅阴着脸向两人望去，两人赶紧噤声。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先道歉。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吧，因为全部的错都在自己。
　　“为什么这样做？”池雅冰冷的眼神射向她，一副审问的架势。
　　面对这样生气的池雅，晴还是第一次。奇怪的是，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感觉。
　　“为什么呢……”晴望着池雅，突然露出了微笑，“也许，是因为想看到池雅现在的表情吧？”
　　听到她的话，在一旁的三人都愣住了。
　　“什么现在的表情？池雅……平常不都是这种别人欠了他几百万块的表情嘛……”英人和舞衣小声嘀咕道。
　　“没有啊，池雅一直都是很温柔的表情，这样生气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晴听到了两人的悄悄话，不由得说道。
　　“不会吧，骗人！”两人都一副很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池雅。
　　池雅再一次向那两人投以冰凉彻骨的视线，“出去。”
　　两人吐了吐舌头，不想惹怒这个定时炸弹，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
　　池雅回过头来，一脸不高兴地盯着晴，“你刚才是故意的吗？”
　　“呵呵，搞不好是的。”晴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得出来，也许这个时候不整整池雅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因为他平常温柔的表情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想任性的话抓住这最后的时间吧，不久后，我就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了，”池雅突然一脸认真地望着晴，说道，“不要以为我给你做这些是不收回报的。”
　　“池雅？”晴对突然改变了语调的池雅感到不解，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
　　“你这次逃跑，大多数原因在于我和花狱莲吧。”他一下子挑明了自己的话语。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晴的双肩颤抖了一下，凝固的笑容从脸上褪去。
　　“本以为能够将你骗到最后的，你真的是个让人头疼的女孩啊，”池雅伸出手，探过她垂落的长发，抚着她冰凉的面颊，“一直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新娘就好了，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疯子呢？”
　　晴觉得气息一下子变得紧张，胸膛里似乎有什么隐藏许久的东西要迸发出来。她紧紧攥着床单，默默忍受着池雅吐露的真言。他终于，终于肯说了。
　　“你知道吗？十六年前，本应该是我给你刻下烙印的。可是，由于你当时无法活下来，家族里大多数人又反对我利用能力让你存活，因为使用这种力量会很损耗寿命，所以，我只好忍痛放弃。”池雅揽过她的头，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这一切，都被莲改变了。他救了你，给你刻下了他的烙印。”
　　池雅能感受到怀里的女孩在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愤怒，震惊，还是悲伤。
　　“没错，他耗费自己的生命救了你。家族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一向乖僻的他为什么会用自己的寿命去换回一个女孩。也许，只是偶然……”
　　“可是，他是个懦夫，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内心，更无法面对逐渐成长的你，”他托起她的头，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她就如同一个失去了生气的人偶一般任由他摆布，“新娘是非常宝贵的，我只是来取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晴。”他俯下头，在她锁骨下方的烙印旁留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瞬间，一个与原先烙印一模一样的红莲烙印浮现出来。
　　“这就是你所要付出的代价，成为我新娘的话不是骗你的。”池雅松开手，让她躺回了床上。
　　他站起身来，回望了一眼晴，泪水正悄悄从她的眼睑滑落。
　　“池雅……不是这样的……”她满含泪水望着他。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流泪。”池雅冷冷地说。
　　“就为了这样的我……你们却在耗费自己的生命……根本……不值得……这样的……”
　　池雅凝望着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她身旁，继续为她拂去泪水。
　　“像这样为你拭泪，已经是第几次了……”池雅冰冷的语调变回了原来的温柔，疼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刻下我的烙印后，你就不再是莲一个人的了。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为你拭去泪水的，希望你的泪水只为我一个人流。”
　　从小到大，只有母亲为他流过泪，而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了。
　　听着池雅的话，晴无法停止哭泣。
　　“请不要再对我温柔了……”
　　鬼的世界，真的太奇怪了……为什么每个鬼都这样珍爱着自己的新娘，即使两人之前毫无关联，甚至为其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寿命……这份爱沉重得让人无法接受。
　　池雅回首一笑，转过身去，猛地打开了房门，在门口偷听的两人一下子栽了进来。
　　“西川，通知你的家族，三天后是我的婚礼。”
　　不能再放任她一个人了。
　　池雅离开了，留下了心中各有所思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