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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隔世 ...

  •   前两日晨起,听见远处闷雷隐隐,声势如千人战鼓擂。

      冬雷为异象,有城民惊惶奔走相告说是天灾降至,几名士兵疏散了盲目恐慌的众人,抓了那撺掇流言的人罚过,便没再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论。晨起时见外面又落了雪,早上还是细细散散的,近午时已变成鹅毛大雪,坐在小酒馆里从简陋的窗棂向外看,已经纷纷扬扬铺了长街一层。

      墨都的城恢弘大气色彩端丽,但因为天总是阴的,让人有种错觉,仿佛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灰色。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被隐匿于雪中,只能看到一个蜿蜒的轮廓。

      这家店并不大,也没有什么特色,但位置极好,常有外来客路过歇脚。酒是店家自己酿的,味辛辣,略甘,称不上多爽口,价钱很便宜。

      [山渐青]毒性太过猛烈,至今余毒未清,身子无法回到当初鼎盛时的状态,饮酒是忌讳之一。但我总想喝几杯暖暖身子是没关系的,常常不知不觉喝到天昏地暗,脚步踉跄着回房。

      记得曾有人笑问起,为何我银钱并不少,却不喜华服,不涂脂粉,不啖美食,成日如吝啬鬼般不肯多花一文钱。明明是女子之身,却将自己打扮得像个不修边幅的浪子。当时没有言语,因为自己也没有注意过,私下想来,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所谓苦行僧般的生活,过惯了也就那样。

      太早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印象里的最初,依然是墨都阴沉沉的天,太过冰冷干燥的地方,连纷纷扬扬的落雪都是让人觉得沉重。从笼子的铁栏向外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容色匆匆,这座城没有盛放的花朵,只有头顶支离破碎的灰色苍穹。

      有人过来问价钱,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人贩子枯瘦的双手抄在袖子里,谄笑着将他的货物一一介绍——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肮脏破旧的单薄衣衫下是瑟瑟发抖的细瘦四肢和根根分明的肋骨。

      那女子跟人贩子交谈了几句,话语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两人交涉了一会儿,人贩子走过去解开将孩子们拴在在一起的绳子。那女人忽然走近了,道:“我还当这笼子里是个小兽仔,怎的也是个娃娃?”

      人贩子道:“这小子太凶了,咬人,得关起来。不过力气可是很大,身子骨也是顶好的,一个打得过那些个四五个呢。您看看……”

      女人蹲下来,与我平齐对视,那双眼睛是偏浅的褐色,一种温暖而干净的色泽。

      她说:“这孩子,我要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师父。她的声音温柔而冷淡,像是墨都的雪,有着漂亮的轮廓和冰冷的温度。她为我洗净脸孔和双手,给我饼子吃,然后带我去了山上。

      “咦,那人诳我,竟然是个女娃子。”

      “……”

      “你有名字么?”

      “……”

      “那便是没有罢,以后就跟着我姓凌,凌波怎么样?”

      于是我有了名字,叫凌波。

      她说这个名字是形容女子的步伐轻盈身姿曼妙,来自一句诗: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我听不懂,但是很喜欢。

      后来我慢慢长大,慢慢认识了很多人,也慢慢学会了很多本领。如今想起来,一幕幕都是她在耳边的声音——

      “凌波,这鞭耍地刚猛有余柔韧不足,再练。”

      “凌波,来认识你的师兄,他叫凌云。比你早来两年,不过前些日子回家了一趟。”

      “凌波,练习而已,下手怎得如此刚猛?真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

      “你们的小师妹凌珰。她年纪小,凌波你别欺负她。”

      “嗯,凌波穿上这粉裙子就俊多了,再来让师父给你画眉涂脂……跑什么!”

      “凌波,你怎么回事,对师兄也下得去狠手?三日不得进食,鞭笞二十!你们没吃饭吗?给我打重些!”

      “凌波……你是不是对你师兄……”

      “凌波,从今天起,你便是威凛将军的正妻。云雾峰是你的娘家,凌云若是欺负了你,你便写信告诉师父,师父替你教训这小子,绝不姑息。唉……虽然为师觉得你会欺负你师兄多一点……适当收敛你那性子,别让外人说将军收了个悍妇……嘴都撇到耳朵根去了,还撇!”

      “山渐青毒性太霸道,凌波……以后可能无法怀胎生育了。”

      那一晚的凤冠霞帔烛影摇红,大片大片的红染进瞳孔,屋外宾客尽欢觥筹交错,仿佛末日狂欢。我坐在床榻边,从鲜红的纱里看到自己的手,掌心是常年握刀枪剑戟留下的硬茧,如同师兄颊边的伤疤,无法消除,相伴一生。

      他进来的时候看起来带着微醺的醉意,跌跌撞撞不知方向。一向镇定自持面无表情的师兄何时有过这种情态,我心中微讶,扯下盖头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那力道大得仿佛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放开。”

      “凌波……你告诉我……”他浓密的乌眉如同两把绞紧的剑皱在一起,“跟不爱的人成亲,是不是很痛苦……”

      仿佛当头棒喝。

      我连挣脱都忘了,愣愣看着他,一瞬间如披冰雪。

      他浑然不知我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只忽然将我一把抱住,脸埋在我颈间低声呜哝着什么,仿佛是“我喜欢你”之类的话,翻来覆去,一遍遍强调。

      可他不是对我说的。

      过了很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喜欢凌珰?”

      我想起那日桃花树下的初见,小师妹凌珰第一次来到云雾峰,他绽开那个英俊且灿烂至极的笑容,那是他从未施与过我的明媚风景,但对小师妹却从不吝啬,我从来只能隔岸观火;

      想起我亲手缝制赠予他的香囊,一针一线喂饱了我指尖的血,但隔日我便发现它被丢弃在溪涧。后来我跟他打了一架,铁钩划破了他俊美的面庞,从此他脸上多了无法消失的狰狞疤痕,他再不愿主动与我说话;

      想起师父让我们分组成对行动,小师妹尚未学成无法参加,为了不和我同队,他宁愿浸一晚的冷水、故意食用馊掉的饭菜让自己生病,借故逃开任务。于是我只能独自前往,那一次任务让我几乎死去,拖着残破的身躯回来,却看到他在院子里帮小师妹做纸鸢,笑容温和而宽厚。

      我早该明白的。

      湿热的吻落在颈上,他只顾亲吻听不进我的话,那浓郁的酒味让人无法忍受。我一把推开他,以手作刃砍在他颈间让他昏迷过去,而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早已曲终人散,几个仆人在收拾残羹冷炙,没有发觉我。

      我盲目地在将军府里走,路过空旷的长廊,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凌乱而没有章法。清冷月光洒满庭院,我伸出手,宽大的朱红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的苍白手腕上拴着一圈红线,缀着一个光洁的狼牙。

      记得我刚到云雾峰,他说他打死了一头狼,战利品送我一份。这是他送过我唯一的礼物,我已经戴了十年,刚开始是项链,被他发觉嘲笑了一番,便藏在了衣袖里。

      我曾以为他属于我,今天才发现根本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一厢情愿。

      但是能怎么办呢?我已经嫁进来了。

      不知不觉在外面呆了一晚上,早上回房屋里已经没有人,下人说将军已经去见老将军和夫人了,我洗漱梳妆,换了衣服便去了中堂,按惯例给公婆敬茶。

      没走到中堂,便听到传来他和老夫人的交谈,他的话我听得清楚,但夫人的声线柔和低弱,有些影影绰绰。

      “我意已决。”这是他的声音。

      他决定什么了?我从未听他这么强硬地对长辈讲话。

      “唉……”老夫人长叹一声,而后的话有些模糊,“可惜……太过倔强……无法生育……”

      我心里一突。

      “儿子会为钟离家延续香火的。”

      “为娘……师妹……不然……为妾……”

      “纳妾?”

      听不下去了。

      我从来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遭到如此羞辱。

      我因毒失去孕育子息能力的事早不是秘密,既然介意,他为何要娶我进门?

      那么喜欢凌珰,还要让她当妾,当初直接拒绝师父的话舍我娶她不就行了?

      何必如此麻烦!

      何必辱我至此!

      身边的丫鬟察言观色,低低劝我,我一句也听不进去,随手扯掉了手腕上的红线,任其散落在地,转身就走。

      回到厢房,换下碍事的裙裾长袍,从柜子里找到自己的佩剑和雪凝蚕丝,从慌乱的丫鬟和仆人中轻易抽离,足尖轻点,在将军府房檐屋角上施展轻盈如燕地穿梭,任底下侍卫们乱成一团呼喊警告。

      “你要去哪里!”我听见他在身后气急败坏地怒吼,可以想象那双英挺的眉又是如何纠结在一起,如何地愤怒和无可奈何。

      他对我,大多数都是这种带着隐隐厌恶的表情。

      我又何必执迷不悟。

      “你想娶谁就去娶谁吧。”我没有回头看他,只淡淡道,“我凌波从今日起不会再踏入将军府半步,你威凛将军去的地方,我必会退避百里。一言既出,至死方休。”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他道,“刚刚我跟娘说的话……”

      “就这样吧。”我打断他的话。

      ——“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江湖不见。”

      我是凌波,不记得来处,只知生长于一个云雾峰的地方。

      七岁遇见那个给予我姓名的女子,后来我跟着师兄下山,遥遥看着她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渐渐隐去。

      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凌波,别老木着脸了,笑一笑。”

      但是我没再见过她,等我放下心中怨怼再上云雾峰,却只见空无人烟的破落房屋。

      后来毒素沉积,再过几年我脑子越来越不清醒,连她的面容都记不太清了。

      只是偶尔想起她给我念过的诗:

      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我坐在窗边啜一口酒,望着街边的积雪,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现在离春天不知还有多久。

      那样温暖的岁月,仿佛已经恍若隔世。

      我心里有一颗种子,埋葬在沉黑的土壤深处,等待有一天冬去春来,抽枝发芽。

      可惜这里似乎只有循而往复的凛冬,冰封太久,种子早已腐烂死去。

      我早已是孤身一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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