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闲事谱》苹果树树树

8、第七章

　　回到寺院的第二天，沈初阳便去向一尘大师辞行。一尘有些意外，说他风寒刚好，不如多休息两天。沈初阳拒绝了，只说自己心性野，有点待不住了，于是方丈也就不再挽留。下山的时候，沈初阳难得地比较沉默，一直没怎么说话。反倒是方遇，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初阳看在眼里，有些好笑，便开口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好了。”
　　方遇犹豫了一下，说道：“十八铜人不看了？”神秘莫测的少林十八铜人阵，沈初阳上山前就念叨着一定要求方丈让他看一眼。
　　沈初阳笑道：“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而且，我可不敢再待了，万一你又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怎么办？”
　　这其实就是个玩笑话，没想方遇听了却停下了脚步。沈初阳走了几步，见身后没了动静，便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方遇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像是害怕对方不会相信，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我们是同伴。”

　　方遇看起来很在意这件事，这让沈初阳感到意外。也许是因为失忆的关系，他一直觉得方遇是一个无所顾忌的人，就如同这吹在身上的风一样，无法束缚，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停留。但是现在，他却在道歉——虽然的确看起来不太像，但是，他真的感受到了。意识到这一点，沈初阳莫名地有些开心。

　　两人下了少林之后，便去了最近的青州城。青州地处少林的南边，以热情、淳朴的民风出名，是个颇为繁华的城市。沈初阳一进入青州地界，便被无厌斋的人给接了过去。城内无厌斋的当家姓冯，人称“冯爷”，是一位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的长者，沈初阳似乎与他熟得很，一见面便迎上前去亲热地喊道：“冯叔。”
　　被称作“冯叔”的冯天海仔细地看着沈初阳，止不住地点头：“好，好，初阳都这么大了！”

　　当天晚上，沈初阳和方遇在无厌斋住下了。无厌斋前院为普通的书肆铺，后院是主屋，配有仓库、厨房、卧室，甚至还有暗室等等。冯天海安顿好沈初阳和方遇，便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整理账目。过了一会，他见沈初阳和方遇的房间的灯都已灭掉，便拿出一张只有一半手掌大小的信笺，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东西，又从身上取出一个银质小哨子吹了起来。哨声不大，不过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有些悠长。冯天海吹了三声之后，扑棱棱的飞过来一只暗灰色的鸟儿，停在窗台上。他将写好的信卷成小卷，仔细地绑在鸟腿上，然后拍拍它的头。就见那鸟如得了指令一般，飞速地冲入夜幕之中。

　　冯天海看着早已消失不见地鸟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沈初阳早早地起床，打算去青州城中转一转。他同方遇两人吃完早饭，来到前院，却发现冯天海正招呼着店小二开门。门刚一开下来，外面立刻涌进来许多人，他们争先恐后地举着手中的银子，嚷嚷着似乎要买什么。
　　沈初阳一见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冯叔，这是怎么回事？”
　　冯天海“哈哈”大笑：“昨天忘记跟你说了，今天是出书的日子。”没错，冯天海所指的，正是新一期的《江湖乱谱》出来了。

　　眼看这人多得一时半会也散不了，沈初阳索性坐在柜台里面翻起《江湖乱谱》。不过方遇却是一副兴致乏乏的样子。沈初阳便说道：“你不看吗？”
　　方遇：“没有兴趣。”
　　沈初阳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上面有闲公子写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书。这一期《江湖乱谱》中的《闲公子游记》写的是闲公子在一个叫磨水县的地方的见闻。沈初阳回忆了下，大概是在见到方遇前一个月的事了。自从他出来之后，他一直不间断的会写家书回去，所谓的游记，其实基本也是从家书节选出来的。听他这么一说，方遇果然被引得看了起来。沈初阳有些后悔：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出些什么。仔细想想，这事也怪不得他，怎么自己反而那么心虚呢？

　　等到方遇看完了，沈初阳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样？”
　　方遇：“他还真是挺闲的。”
　　沈初阳：“……”
　　沈初阳干笑了一下：“要不能叫‘闲公子’嘛。不如你看看这个——‘江湖大家说’，我最喜欢看这个了，挺有趣的。”

　　《江湖大家说》记录的是一些喜爱《江湖乱谱》的看官们的来信，有提出建议的，有表达感想的，也有一些分享开心或者难过的事情。每一期的《江湖乱谱》，沈初阳最爱的都是这部分——就像一群人坐在一起聊天，很热闹的感觉。

　　方遇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翻到他说的地方——

　　村头王二妞：阿生哥，二妞等你回来。
　　青城倾城：我青城派的桃花甚美，欢迎各位江湖人士前来做客游赏。
　　余独爱非儿：读罢非儿姑娘的《桃李》，感慨良多，余十分喜爱。余惟愿有生之年得见姑娘一面，以表谢意。
　　一窥究竟：不知《江湖乱谱》能否增添一些老一辈江湖风云人士的内容？
　　我是你大师兄：莫师弟，师兄向你道歉，你快回来吧。另：如果路过安州，帮师傅带些核桃，他说那的核桃很出名。
　　我是你师傅：司棋徒儿速速归来，我已责罚了你师兄。另：如果路过安州，帮你师兄带些核桃，他说那的核桃很出名。
　　……

　　方遇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看这些啊。”
　　沈初阳满脸通红：“干什么啊，挺好的啊，这才是真正的江湖！”
　　方遇有些无辜：“我也没说不好啊。”
　　沈初阳转过脸不看他了。脸上的红晕还未消失，他看上去比平常多了几分气色。方遇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心念一动，屈起手指刮了一下他的脸。
　　沈初阳一下子捂住脸，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
　　方遇面无表情道：“没什么，你的脸碰到我的手了。”

　　不到半天的时间，《江湖乱谱》便已经抢购一空，沈初阳和方遇一直在铺中帮忙，说说聊聊间也忘了出去逛的事情。直到晚上，冯天海说青州城的夜市极为热闹，沈初阳怎么也按捺不住，拉着方遇出去玩了。

　　方遇素来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冒，只是一路尽职地跟着。沈初阳倒是一边吃一边看，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玩得不亦乐乎。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个小茶馆前，一位大叔热切地招呼了一声：“小公子要来尝尝吗？”沈初阳好奇地看过去，只见路边一口大锅里煮着一些他没见过的豆子，闻起来很香。大叔拿了拿了个小碗盛了一些递给沈初阳，说：“小公子一看就是外地人，这叫青果，只有我们青州才有。”沈初阳好奇地尝了一颗：恩，糯糯的，很清甜。大叔见沈初阳吃得开心，便要给方遇也盛一碗，方遇拒绝了。沈初阳见状，便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递到方遇的嘴边：“阿遇，快尝尝，很好吃的。”
　　方遇看着沈初阳不说话。
　　沈初阳催促道：“不骗你，真的很好吃。”
　　也许是青果的香气实在诱人，也许是沈初阳的表情让人没法拒绝，方遇顺从地低下头咬住了那枚果子。
　　沈初阳：“好吃吗？”
　　方遇嚼了两下，点点头。沈初阳一下子笑了起来。

　　两人又逛了一会，看时间差不多了，慢悠悠地向无厌斋走去。走到拐角处的时候，路却被一群人给挡住了。似乎是两个人为什么事吵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圈的人看着。沈初阳有些好奇，不过他个子小，也看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遇见他绕着圈跑来跑去，问道：“你要看？”
　　沈初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方遇：“那你小心点。”

　　还没等沈初阳开口问他小心什么，方遇的右手已经从他的肋下穿过去搂住他的腰，然后将他往怀着一带，用轻功飞上了旁边的屋顶。沈初阳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然后视线一转，所有的人都在下面了。沈初阳紧张地一把抓住方遇：“阿遇，你，你——”
　　方遇：“你不是要看吗？现在可以看得清楚了。”
　　沈初阳哭笑不得。他看着方遇一脸认真的样子，又看看屋下吵得不可开交的人，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好。

　　为了看个热闹都上了屋顶了，这样的人生体验可真是难得。

　　吵架依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两兄弟因为什么事情产生了分歧，一言不合争执起来。沈初阳一边看一边说道：“何必因为这点小事闹成这样，今生能做兄弟也是一种缘分。阿遇，你说呢？”
　　方遇：“我不知道。”
　　沈初阳忽然想起方遇已经失忆，不管事实上他有没有家人，此刻，他只是一个人。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道个歉，方遇却忽然说道：“讲讲你的事情吧。”
　　沈初阳没听清楚：“恩？”
　　方遇躺了下来，看着天空说道：“讲讲你家里的事情，我想听。”
　　沈初阳看了他一会儿，学着他的样子躺了下来。屋顶的瓦片咯得他身上发疼，但是沈初阳却有种说不出的恣意感，令他整个人都很轻松：“……我爹娘已经去世了，家中现在只有我大哥，还有——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方遇：“很多人。”
　　沈初阳笑了笑：“你猜猜我妹妹叫什么名字？”
　　方遇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沈——”
　　他不紧不慢地说：“——初——牛。”
　　沈初阳：“……”
　　沈初阳：“你故意的。”沈初阳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原以为方遇会反驳，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沈初阳转过头去，却看见方遇在笑。

　　这是沈初阳第一次看见他笑，那笑容淡地几乎没入夜色之中。可是嘴角的弧度温柔地连带着沈初阳的心也变得软软的。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索性起身坐了起来：“我妹妹叫沈新月，是不是很好听的名字？”
　　方遇没有回答。
　　沈初阳：“我还记得我娘曾经说，日月为明，家里添了我们俩，永远都没有晚上。”
　　方遇：“你娘……”
　　沈初阳点点头：“是的。我爹娘都很疼我们——阿遇，你也一定是这样。”
　　方遇看着他。
　　沈初阳：“你只是突然忘记一些事情而已，就像人都要吃饭，都会生病一样。你会想起来的，你的家人会一直等你。”
　　方遇沉默了一会：“听上去很不错。”
　　沈初阳有些着急：“还有闲公子。他也一定……一定在等你。”

　　沈初阳的声音越说越小，也不知方遇听到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屋下吵架的人已经都散去，方遇站起身来，看着沈初阳说道：“你总是不断地强调我一定会恢复记忆。你想安慰我。”他顿了一下，“这其实很可笑。”
　　沈初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方遇伸出手来：“但是，我很开心。所以，我今天可以背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