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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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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现在已经是白天,那么从林中找准方向走出去就再容易不过了——三岁小儿都知道太阳升起的地方即为东。不过即使这样,方遇还是再一次迷路了,原因很简单——今日天阴。
方遇背着沈初阳走了许久,眼看背上的人呼出的气是越来越烫,他唯一能做的却是隔一段时间,把沈初阳放下来,替他擦一擦脸上的汗。从早晨到现在,他一刻都没有停歇,但是走了那么久,眼前的景色还是一样的陌生。沈初阳身上烫得厉害,应该是发热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如果是他,忍一忍便能过去,但是沈初阳不同,他体质太弱,就这样也敢跟着他晚上乱跑,真不知该说他有勇气还是太不知好歹。想到这里,方遇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又走了约半个时辰,总算是看见一条山路。路边的青草有很明显的脚步踏过的痕迹,既然有人走,那便错不了。方遇稍微松了一口气,顺着路快步走了下去,直到路的尽头处拐了个弯,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他期望中的出路,有的只是一座小院落。
那院落中并排立着两三间屋子,皆是由粗大的毛竹搭建而成;屋外则围了一圈竹栅栏,上面爬着一些藤蔓。满眼的翠绿层层叠叠,在飘渺的云雾中忽隐忽现,颇有几分仙气。方遇认真地想了一下,确定自己的脚程没有快到走到另一个山头去,这里应该还是少林寺的地界。也许,他应该进去找找有没有人问个路。正思考着,竹屋中走出一名男子。那人身披一件素色外衣,黑色的发丝随意地绾了一下,手上还拿着一些蒲草,看样子应该就是竹屋主人。他看见方遇也是一愣,还没等到对方开口,便笑了起来:“稀奇,这地方难得来个外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光看外貌只觉得年长他们许多,眉眼间尽是说不清的沧桑。
方遇盯着他看了一会,说道:“你怎么有头发?”这跟他设想的不太相符,他原以为是哪位少林寺的高人住在这里清修。
素衣男子撇撇嘴:“谁知道呢,生下来就有。你呢,怎么会来到这里?”
方遇:“迷路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出去?”
素衣男子盯着他瞧了一会,然后放下东西,走到他的身旁伸出手来似乎想要看一看他背上的人。方遇却避过他的动作,背着沈初阳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那人倒也不在意,说道:“你身上戾气这么重,不会是在少林犯了什么事吧。还是说,你为了救你背后那个人,才逃进这里来的?”
方遇有些烦躁,他此刻只想知道这个该死的地方到底怎么出去,但面前的人却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克制着又说了一遍:“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出去?我的同伴生病了。”
竹屋主人没有吭声,似乎在掂量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分可信。过了一会,他再度将手伸向沈初阳,然而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方遇。方遇忍耐了一下,终于没有退开。那人探了下沈初阳的额头,然后开口道:“你把他带进屋里来吧,我这里有药。”说着转身离开。方遇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走进了屋中。
沈初阳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兜兜转转看见的,尽是一些以前发生过的事:
比如他站在家中那棵桃树下一板一眼地蹲着马步;还有春节的时候,大哥带着他和妹妹出去玩;转眼又变成爹娘抱着他哭泣,泪水打湿了衣襟;到最后,方遇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找闲公子。”他心里一颤,忽然就醒了过来。
眼睛睁开了,神却还没缓过来。沈初阳呆呆地坐起来,看着身下的床,屋里的摆设,脑子里有些懵。本以为方遇带他回了少林寺,但是从这间卧房来看似乎并没有。正疑惑着,方遇推开门走了进来,见他已经醒来,便问道:“退热了?”
沈初阳点点头,说:“这里是哪里?”
方遇:“不知道。”
沈初阳:“那我们是怎么来的这儿?”
方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我说吗?”
沈初阳郑重地点点头。
方遇老老实实地回答:“走过来的。”
沈初阳:“……”
他泄气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过头顶:不知道现在装没睡醒还来不来得及。
可惜这一点小小的心机没能得逞。方遇见他又躺下,以为有什么不对劲,便拉开被子,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小心地试着热度。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是掌心很温暖,沈初阳看着他,有些想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过了一会,他小声地说道:“对不起。”生病这种事他很清楚,受累的总是身边的人。
方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却传来声音:“你醒了。”
沈初阳歪过头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倚靠在门口。方遇开口道:“陆絮,住在这里的人。”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竟然不是和尚。”
沈初阳:“……”
陆絮啧啧嘴:“以我的年纪,你也该喊声‘前辈’吧,好歹我也算帮了你们。”
沈初阳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赶紧下床,低头抱拳道:“陆前辈,晚辈——”
陆絮打断了他:“阳城沈家人。”
沈初阳惊讶地抬起头:“前辈怎么知道我是……”
陆絮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如炬,直看得沈初阳头皮发麻。过了许久,陆絮开口道:“你如今跟你爹长得很像。”
沈初阳:“前辈……认识我爹?”
陆絮笑了一下:“以前去你家偷东西,被他逮到了。现在想起来,倒是挺令人怀念。”
沈初阳:“……”到底哪里令人怀念啊?偷东西那部分吗?
方遇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后来呢?”
陆絮眼睛微微眯起,像是陷入回忆:“后来……后来我便认识了——告诉你干什么!”
陆絮瞪了瞪方遇,然后指着他俩大声说道:“你,吃点东西然后上床睡觉,养好了明天陪我下棋;还有你,明天去屋子后面那条河里抓几条鱼做顿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山中阴了一天,到了此刻终于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竹节上如乐师击打的鼓点,听上去有些别致。沈初阳喝着热气腾腾的粥,看方遇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忽然想起先前做的梦来。他舔舔嘴唇,放下碗,说道:“阿遇,粥是你煮的吗?”
方遇回过神来,点点头。
沈初阳:“很好喝。”
方遇:“噢。”
沈初阳眨眨眼睛:“你武功也厉害。”
方遇:“恩。”
沈初阳:“其实阿遇你长的也很好看。”
方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初阳有些懊恼,嘀咕道:“明明小时候旁人一夸我心情就会变得很好的……”
方遇抿了抿了嘴唇。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夜。都说春雨绵延,沈初阳本来担心这要下好几天,哪知第二天就放晴了。一早,方遇就按照陆絮的要求跑去河边抓鱼;沈初阳见身体已经无碍,便在院中陪着陆絮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沈初阳:“……就是这样,我们都没想到树林这样深,不知前辈能否带我们出去?”
陆絮拈起一枚黑子:“我同方丈有过约定,不会离开这里。少林寺今日会有弟子给我送些东西,到时你们跟着他出去便是了。”
沈初阳点点头:“原来前辈也认识一尘方丈啊。”
意料之外的名字惹得陆絮手一抖:“一……尘……?”
沈初阳紧接着落下白子:“慧通大师圆寂之后,便由一尘大师接任。”
该轮到陆絮了,可是他迟迟没有动作。沈初阳抬起头看他:“陆前辈?”
陆絮的眼中晦暗不明。他捏了捏手中的棋子,犹豫着开口道:“一尘……大师……可好?”
沈初阳想了一下:“听我大哥说,大师佛法高深,在江湖中受人敬仰,应该算好吧。”
陆絮有些恍惚:“噢,这样啊,我们继——算了,下午再接着下吧,先去看看鱼怎么样了。”
整个早晨乃至吃完午饭,陆絮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沈初阳的话让他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不管面上如何淡定,其实当他看见那张肖似沈雁池的脸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经荡起一层层涟漪,那些他以为早已沉入心底的过往忽然间破土而出,如藤蔓一般将他紧紧地缠绕,挣脱不得。
这都是天意吧。
陆絮叹了口气,从屋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入沈初阳手中:“此番能够相见,也算有缘,这个小东西送你留个纪念。”
沈初阳低头一看,竟是一个长命锁。他有些不解:“陆前辈……”
陆絮将沈初阳的手合拢:“沈初阳,愿你长命百岁。”
沈初阳一怔,转而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握住银锁,低声说道:“初阳定不辜负前辈的期望。”
果然就像陆絮说的那样,大约到了申时,一位僧人带着一些杂物来到了竹屋。沈初阳和方遇同陆絮告别,便跟着少林寺的弟子走了。过了一会,沈初阳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请问大师,陆前辈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啊?”
僧人摇摇头:“小僧并不清楚,陆施主已经在这里住了有十几年,除了派专人定期照料外,少林寺上下都不可与陆施主见面。”
沈初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竹屋早已看不见,空有一条长长的小路蜿蜒着没有尽头。方遇见沈初阳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道:“你不是无厌斋的嘛。”这些江湖机密,普通人不知道很正常,无厌斋这样组织应该很清楚才是。
沈初阳听了笑道:“其实无厌斋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方遇停下脚步:“那它会知道我是谁吗?”
沈初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确想过等到事情办完回阳城,让大哥帮忙查一查“方遇”的身份。可是,如果到时候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呢?
沈初阳看看方遇,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蒲草编成的蜻蜓。那是在陆絮那他问为什么家里那么多蒲草的时候,陆絮编给他看的。他素来喜欢这种小玩意,走时也没忘记带上。他把蜻蜓递给方遇,方遇则有些茫然。其实沈初阳想安慰方遇,不管有没有记忆,就如同这手中的蜻蜓,永——
方遇:“这只蚱蜢编得跟真的一样。”
沈初阳:“……”
方遇:“你不是很喜欢吗?拿给我做什么?”
沈初阳闷闷地说:“送你。”
方遇:“噢。为什么这只蚱蜢有翅膀?”
沈初阳:“……因为它是蜻蜓。”
方遇沉默了一下:“忽然不太想要了。”
沈初阳:“……”
“施主不想要,不如就赠与我,如何?”
说话的人正是少林的方丈一尘大师。此刻,他身着简单的白色僧袍,双手合十,面带微笑,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中,宛如神祗。沈初阳这才注意到,他们早已经出了树林,回到了寺院之中。他见方遇已将蜻蜓递给一尘大师,便顺口说道:“大师,这是竹屋的陆前辈编的。”
一尘看着手中的蜻蜓,说道:“陆施主……可好?”
沈初阳好奇道:“大师想知道,为何不亲自去看一看?”总不会连方丈都不能见他吧。而且,陆前辈跟一尘大师似乎是旧识。
一尘将蜻蜓小心地收入袖中,垂下眼眸,淡淡道:“佛曰,不可说。”
沈初阳和方遇走了之后,陆絮一个人在院中坐到天色将黑。早上的棋只下了一半,看棋局该黑子走了,但是到最后,还是没能下完。他有些兴意阑珊,随手拿过放置在桌上的蒲草,不一会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便出现了。这么多年了,结果还是只会编这个。他将蜻蜓放在棋盘上,独自回到屋中,点起了灯。
不远处,传来了寺院的钟。又是一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