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吉》洛子归

3、第3章

　　白云缱绻，绿柳满堤，长吉坐在青草地上，心情糟糕。眼前这个姑娘忠心为主或别有用意尚不得知。他一直没有开口，只盯着她的脸看，翠儿被他瞧得起疑，伸手在脸上擦擦，问道：“长吉哥，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脸上没有，”长吉冷冷地说，“心上有没有就不可知了！”
　　翠儿惊得站起来：“长吉哥你说什么呢？”
　　长吉瞥她一眼，沉着脸不说话，翠儿寻出味来，奇道：“长吉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记得你是孤女，幼年时被人牙子贩到这里，正要卖去花柳之地，幸得玉亭被她父亲领着上街玩，见你被人打骂，求父亲买了你回家，这才使你得脱险境。同是姑娘家，年龄也相仿，为何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为何一个受人宠爱要风得风一个就要低眉顺眼？你是否因此心存怨念？”
　　翠儿拼命摇头，长吉的目光刺痛了她，她急为自己辩解：“要不是小姐，天晓得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怎么会有怨恨？这些年，小姐待我亲如姊妹，老爷夫人怜我孤苦无依，向来待我很好，我一个奴婢，竟然也有跟着小姐读书习字的福分，如此大恩，要我为他们去死我也愿意的！”
　　她越说越激动，终于哭了起来。
　　长吉神情稍缓，说道：“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我才能放心跟你说话。”
　　翠儿抹了把眼泪，说：“敢情你是试我呢！长吉哥，你也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可你就这么不信我吗？”
　　她又委屈又气恼，泪水更加汹涌，长吉只得连声劝慰，着实哄了一刻才让她收住眼泪。
　　“早跟你们说了，清风浮浪不可信，玉亭当局者迷听不进去你难道不应该从中劝阻？怎么三番两次帮她逃出家门，甚至替他们传书！你不是不知道，玉亭十三岁就许给了周家的二公子，那才是品行温良的好男儿，两家门当户对，正是美满姻缘，这种事如果传出去，你家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陈家的脸面往哪里搁？所以我才想问你是何居心。”
　　翠儿呆呆望着他，继而号啕大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想到这些……我看到小姐发愁心里替她着急，因此她央我做什么我都照做……我也劝她啦，我说，周家的二公子没准比那个清风好看十倍哪！可是……可是小姐说……说……她不是看相貌，她是看中人家的……风华气度，她说，那个周家的，人人都说他有才有才，保不准是个只会读死书的呆子……而且他父亲又胖又秃……”
　　长吉忍不住“噗嗤”一笑，回头望去，围观路人俱在指点议论他俩，似在指责他气哭了姑娘家，顿时觉得尴尬，赶紧劝道：“别哭了，别人看着呢。我不该疑心你，好了，好了，待会请你吃老李家的馄饨……还有吴记的桂花糕，成不成？”
　　翠儿不为所动。
　　长吉技穷，低声喝道：“再哭！再哭救不了你家小姐啦！”
　　果然哭声立止。
　　“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眼见玉亭踏进泥潭的，是不是？”
　　翠儿点头称是。
　　“也不能让老爷夫人声名受辱，被人指指戳戳，对不对？”
　　“对啊！”
　　她眼睛红肿着，瞳仁被泪水浸得清亮，正死死盯着自己，长吉忍着笑拾起柳枝在她头上轻轻打了两下：“别这样紧张，事情没坏到那一步呢。我要你把这事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说给我听，有一丁点相关的东西全得告诉我，听清楚了吗？”
　　翠儿狠擦了把眼睛，立即开始回忆。
　　当脉络渐渐清晰，长吉反倒更为疑惑，他沉吟半晌，问道：“你可记得玉亭的书信都写了什么？”
　　“记得，那是我俩凑在一起想的，小姐脸嫩不敢写什么的，就抄了两首诗而已。”
　　长吉点头，说：“翠儿，你回去要做两件事，第一，学玉亭的字练写那两首诗，第二，快把那人的回信偷出来给我。你做得到吗？”
　　“可以的！”
　　“明日午时，我在街市东头的丁家布庄等你。”
　　翠儿郑重点头。长吉又问了些别的，听她一一答了，这才松了口气，说，我请你吃东西去。
　　翠儿观他神色，也知事态紧急，便说不要他请自己立刻要回去了。她站起身来，忽又问他：“长吉哥，干嘛要我学小姐的字体？”
　　长吉扔了手中柳枝，望着河面粼粼波光，说：“只是预备着，看万不得已的时候，你肯为她承担多少。”
　　翠儿低头想了想，说：“我肯的。”
　　长吉转头看看她，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她，说：“怎能忘了这个？”
　　玉色青翠，光泽温润，上有“如意”二字，翠儿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久在陈府生活，她当然知道这东西价格不菲。
　　“喜欢？”长吉微微一笑。“等你嫁人的时候，我也有礼送你的。”
　　“谁嫁人啦！” 她嚷了一声，红着脸快步跑开。
　　长吉看着她身影渐渐隐没在绿柳丛中，亦起身往回走。
　　照例是要去“归鸿居”的，毕竟在这城中，说起消息灵通，谁及得上葵姐呢？

　　陈玉亭只身坐在绣阁里。
　　翠儿出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必有好消息。要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家、离开父母兄弟，心里当然不忍，可是一想起那个人，又觉得为他抛弃什么都不可惜不后悔。
　　那日三嫂悄悄拉她去花厅，屏风后头已经躲了好几位调皮的婢女。那个人正与三哥谈得兴起，样貌俊秀，举止潇洒，连声音都不是寻常的温柔悦耳。三嫂悄悄在她耳边说，你瞧，他可配得上我们家的美人玉儿？几个婢女悄悄掩嘴偷乐，连翠儿都在点头，她羞红了脸，轻轻推了下三嫂，三嫂似不提防，轻呼了一声。她吓得脸都白了。那人耳目极聪，寻声往屏风瞥来，眼波含着春水。知有女眷，神态坦荡从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问好。虽隔着几扇檀木，她还是觉得，那笑意是给自己的，专给自己的。
　　陈玉亭把刺绣拿起来贴在发烫的脸颊上。
　　牡丹、莲花、燕子、蝴蝶……总是这样的图案，怎如外头春光明媚草木含情来得生动有趣？闺阁里光阴难捱，母亲也是这样过来的，怎不肯体谅她的烦闷？幸好，有那样的人，聪明体贴，一首含蓄的小诗，就让他体会到自已的心情……他的回信说得多好，他说，愿携手山林，不论尘事。
　　“小姐！”翠儿推门走进来，十足兴奋，“你猜我拿到了什么？”
　　陈玉亭慌忙坐直身子。
　　“你瞧这诗！”翠儿从怀里掏出一页纸在她眼前晃了晃，“我看过啦，他约你明日午后动身。”
　　是在意料中的事啊……陈玉亭慢慢抬眼，打量自己熟悉的闺房，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酸楚。
　　“小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见她神情黯然至泪下，翠儿颇为意外，“让老爷夫人察觉出可疑，明天铁定走不了啦！”
　　“翠儿，我这样是不太自私了？我一走，置他们于何地？他们养了我一场，到头来却使家门受辱。”陈玉亭陷入自责。
　　翠儿想了想，劝道：“小姐，事到如今反悔不成啦！虽说那位公子不曾见过你的样子，毕竟有把柄在他那里，他要是拿出你写的诗，跟旁人说起这茬来，有理有据，咱们陈家还是会被人笑话的！再者，小姐你不是常说，不愿被束在闺阁深院里一辈子，要过自在的日子吗？明天你的愿望就要实现啦！只是有一条，你得答应我。”
　　“什么事？”陈玉亭拭去眼泪，问道。
　　“小姐走后，我在陈家也待不下去啦，老爷知道了会把我打死的！小姐你要带我一起走，我跟在你身边，还可以服侍你呀。”
　　陈玉亭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我怎会不带上你呢？”
　　她望着翠儿收拾东西，间或看一眼手中的诗笺，此刻飘逸的墨字并不能平息她的忧虑。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不舍，父亲会气成什么样？母亲一定会日夜淌眼泪的。就这样走了吗？背弃这些至亲的人？
　　可诚如翠儿如言，此时回头已然迟了。她深吸了口气，专心想他的模样，许是心神不宁，脑中竟一片模糊，愈努力愈记不起。其实只偷瞧了他两次，隔着屏风、隔着门帘，到底看不太真切啊，她心里不由地慌了。
　　幸好有翠儿劝慰着她。一日夜就这么辗转着忐忑着过去了。
　　临行前，她见翠儿身上没带什么，便悄声问她，得到的回答是，带了行李出不得门，银钱首饰她贴身揣着呢。
　　偷偷下楼，避着人，依旧从花园偏门溜出去，这一刻，杂念奇迹般被抛诸脑后，只有满心的兴奋和冒险的刺激感，她脚步飞快，以至于翠儿不得不急赶。
　　“邀月楼台笛声细”，他约在邀月楼呢。到了……近在咫尺了，她停下脚步，咬着唇抚住乱跳的胸口，猛地回头说：“翠儿，我们进去！”
　　提着裙裾一步步走上楼，心都要跳了出来。他就等在里面，见了自己会惊艳或是失望？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自己要怎么站着才不显得忸怩？
　　她站在门边，努力镇定着心神，可翠儿已经替她撩起了帘子，于是她毅然踏进房去。
　　“我来了。”她声音发颤，微垂着头，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