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惊鸿编（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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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姐姐！”身边的童子们松开了手，叫了一声，朝人群里跑去。人群中听到呼唤翩翩回头的女子着一身曲裾，湘妃色的底料上大片海棠红的绣纹，鬓角插着半开的山樱花苞，笑容端庄而温柔。“玉簪子，来晚了哦。”她笑吟吟地俯下身用一只手揽抱住三人，另一只手举在一边，提着一盏红纸宫灯。
她缓慢地起身，动作娴静优雅，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优美感。周朔被一番华丽光景冲击到不知所措，正定定站在廊下，视线左右游移目不暇接。不经意对上山樱看过来的眼睛，竟再难移开目光，为那一双温柔多情的暗色瞳仁所捕获。
不……不是这个人。我在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别的相似却不同的东西。周朔觉得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清醒。
女子朝他盈盈一拜。
“妾身乃镇龙川，山樱，贵客面善，敢问贵人来自何方？”明明隔了段距离，山樱谦恭有礼的问话依旧好像就在耳旁。“未有先缘，贵人又为何而来？”
这话听上去是欢迎，实际上却是不客气的质问了。周朔暗暗自嘲，不知如何作答。好吧，出事了。但无论心下有多茫然，面上是一定要保持镇定的。周朔收敛心神，认真地看着山樱：“找东西。”
“何物？”
周朔不答。他还没有想好该找什么。
熙熙攘攘的人群起了隐秘的骚动，又霎时无声，气氛紧张起来。三个玉簪童子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过错，怯怯地扯着山樱的衣摆缩在了后面。
“山樱，莫无礼，这是我请来的客人。”微微低沉而倦怠的声音从头顶飘下，雌雄莫辩，周朔寻着声音的方向，只看见了从廊棚边缘垂下的一截随风翩跹的衣料。淡青的衣料看不出是棉是麻，光下流动着轻盈的、变幻的光芒。“我认识他。”
“龙神大人！”山樱听到这解围的声音，又惊又急，“可是山樱打扰了龙神休憩？山樱罪……”“未曾。”那声音说话一字一字很缓慢，似乎略带嘶哑，却不显得喑哑难闻，反而令带笑的语气动人心魄，“我已睡足大半年，何必休憩？客人拘谨，别吓着他。”
像是所有人都舒了口气般，如临大敌的气氛消失无踪，恢复了原先的欢呼雀跃。三个玉簪童子齐齐长舒一口气，一脸庆幸地拥上来，兴奋地拉着周朔挤进人群。他回头去看，那人躺在廊棚上，曲着条腿，头发铺开，在廊棚的侧边柔软地垂下，似乎是极淡的颜色，在月光下看不真切。
“诶，原来你认识龙神大人啊、是怎么认识的啊？我到现在都没看过龙神的样子呢。”白白拉着周朔的衣角，好奇地探身问他。
周朔在此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学校的长廊上会多有妖怪集会，更不可能认识什么睡了大半年的龙神大人。他笑笑，揉了揉白白的童花头，揉到一团乱，心满意足。
“不说就算了！”小孩子撅起嘴，拍掉周朔的手，扒拉自己的头发，“至少把名字告诉我们啊！”
“嗯？”
名字是不可以随便告诉陌生人的。顾阿姨一脸严肃，三令五申。
周朔并没有忘记，他现在正在妖怪的庆典上。就算玉簪子三个都是天真的小孩子的模样，毕竟还是妖怪。温安的故事时间里，关于名字的内容也层出不穷，真名都是带着力量的，如果被心怀恶意的人知晓，便会有危险。虽然她说过，不说出名字的话，就不需要假名了。但看着三个童子白白嫩嫩的脸，周朔还是决定想个假名出来。
虽说要想，一时也想不出来，要不直接报顾颜轩的假名吧。周朔有些不厚道地想。
顾颜轩的小名叫言华，江遗城的老人们都这么叫他，这也是他出去时经常用的假名，非常奇怪的名称，第一次听总觉得是油嘴滑舌的意思。每次拿小名取笑他，他都能跳起来拍桌子：“是精华的华！口才好的意思好不好！”
其实某种意义上……两者没什么不同。
“我的名字啊……”周朔的语调拉得有点长。他觉得从先前就有什么不一样了，心情变得明快，就好像丢失的某一部分灵魂失而复得。和妖怪的相处，意外地和平，就好像我本来就该在这里。不，不应该这么想。太危险了。周朔皱了皱眉，又舒展开，“名字嘛……”毕竟非我族类。
“昭和。”廊棚上的神明在此时起身，右手握着扁平的酒盏，啜饮一口杯中物，斜斜看了过来。奇异的巨大的月晕在她背后渲染开。倒映着庆典辉煌灯火的双眼，不怒自威的凛然容颜，让无论是妖是人都生出敬畏的情绪，淡却不容忽视的威压几乎就要让人情不自禁顶礼膜拜。
古老智慧的神明。
她声音沉稳，气势如虹。她说：“他叫昭和，昭明和顺。贤者昭昭，不刚不柔。是个好名字。”
半透明的风灵捧着酒坛，四处来去，往空掉的酒杯里倒入佳酿。龙神说完这话，扬了扬手上的空酒盏，风灵携微风而至。酒盏中米酒带着早春寒杏的味儿，被风一吹，扩散在方寸之间，萦绕着周朔的呼吸。
这是极其美好的香气，蕴含着勃勃生命力，张扬而不突兀。
一道光弧破空而来，却以和气势完全不同的力道轻轻砸上他的胸口，落在合起的手掌中。玄色的酒碟，凭空溢满的透绿琼浆，撑着下巴假寐的神明。那些透明澄澈的液体，是和地面上那层绿色流浆类似的事物，但是多一种酒味，清冽如初春破冰时分的山涧泉水，也冰凉得那样沁人心脾。
周朔观察着酒盏中的透绿液体。凝固的百年时光，安静的光阴流转，悲悲喜喜，都在这里。犹如洪流汹涌，扼住颈项，容不得跌入其中的人半点喘息。他想起顾姓的长发女子握住他年幼的双手，郑重地说着些什么，那双眼里歉疚和无奈搅成一池深水。他想起许多破碎的画面，例如病得两颊驼红的孩子，例如竹筏子边跳跃的鲤鱼，例如眉头皱成川字的老爷子。
花褪残红青杏小。被遗忘的那些时间，正乱哄哄地倒退。
龙神坐在廊棚边缘，紫藤的枝叶簇拥在两旁，头发和衣袍浸润于夜风，“正言大概就你一个小孙子了吧。”
周朔愣了愣，反应过来月下浅啜米酒的神明口中那个轻飘飘的名字属于自己的爷爷，周家老爷子，周正言。
原来是认识爷爷么？那就说得通为什么替自己解围了。但是自己的爷爷，为什么会和妖怪认识？
周朔迟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动作。问不出口，觉得即使是问了，对方也不会回答。
“不太像呢……”龙微眯着眼打量着周朔，也许是酒醉，也许是疲倦，玉石质感的眼睛带着些许迟钝。似乎是想看得更清，龙轻轻一跃，伴随着扑面的云气，降临在少年面前。
地面在细微地颤动，绿色的流浆泛起粼粼波光。花精们不知何时已退至一旁玩乐，给两人留下了一方空地。“气味倒是很相似……”龙喃喃自语，接着又呵呵笑起来，“这可是个大日子，莫辜负了酒娘的心意。”龙端着七分满的酒碟子，一饮而尽。
碰一下应该没有关系……周朔看了她一眼，低头，试着碰了碰，含了一口。很凉，但不难受，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就变得温暖起来。还没咽下，龙伸出了手，在周朔的酒盏下状似轻巧地一抬，周朔却感受到了极大的力。酒盏从周朔手中被拨到一边，风灵接住了它，却不停留，绕了周朔一圈，离开了两人。
“喝了？”龙挑眉。
周朔有些紧张了。刚才被龙神吓了一跳，原本没打算咽下去的，直接就顺着喉咙滚了进去。先是早春寒杏的味儿，而后泛上一股子米香，最后是微微灵动的回甘，像春日万物新生似的甘味。
“真的不像啊……”龙安抚性地对周朔笑了笑，“你喝了也无妨。”但周朔怎么看，都觉得龙神的笑容里有那么点意味深长。“看来你真是无意间被邀请进来的，如此无知，周家没有好好教导你么？酒娘的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她把玩了一会儿手上的酒盏。
“不过若是有你爷爷那般狡猾刁钻，便不会是误闯进来的了……没想到，昔年能在吾沉睡之时闯吾龙渊的狂徒，会得你这样一个孙子。”提起周正言，龙的语气似乎有点余怒未消。但看周朔时，她已经控制好了情绪：“这样也好。若你今日设防而来，哪怕仅带一根针……”她眯起了眼，没再说。
周朔想起温安说过，初醒的龙是看不太清的，特别忌讳绣花针之类尖锐的东西，怕会伤了眼睛。这么一想，他明白了龙神的意思。
周朔动作僵了一下。这是在……？
龙看他紧张，目光移到一旁。“我听风灵说你忘了很多事，之前也有段时间看不见，看来也是真的。放心吧，江遗这些人，我暂时还不想交恶。”
山樱从一只风灵手上取走了酒坛，缓步捧着走了过来。“龙神大人……”“时间差不多了？”“是的。”山樱微低着头，目光温顺，比起花妖，更像是一个礼教颇严的大家闺秀。
不远处的三个童子呼唤周朔假名，向他招手。朝那个方向，周朔看见了逐渐堆砌成形的篝火堆。
“昭和……”听到龙神的声音，周朔赶忙回头。
山樱取走她的酒盏，龙袖手而立，嘴角含笑：“你终究是要回来的。”
一直缭绕在龙身边的云气散开了，落出龙缠绕着绷带的颈项，一层层裹着，但丝毫没有突兀感。
“吾名君冷。”月光下，那双玉石般的眼睛传达了龙神告知的名谓中蕴含的威仪，骄傲、冷漠而凛然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周朔。“吾乃镇龙川，及此地龙渊之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惊鸿编（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