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惊鸿编（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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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觉？
他纳闷着，往前提了提斜挎包的肩带。包里还装了晚自习之前在图书馆借的两本植物图鉴，图鉴是要带回家给温安的，内容很少见，主要是关于真菌类和苔藓。我妈这是要在花店里卖蘑菇么？他感受着后腰和右肩上的重量，禁不住想叹口气。
今晚有风，顺着二楼走廊从楼梯下方吹来，令人感觉到一股凉意。周朔拨了拨飘到眼前的刘海。
风……怪不得沈素鸣跑得那么快。周朔豁然开朗。那人不喜欢大风天，这是上学期周朔观察到的。一到这种天气，沈素鸣往往气压比平时更低，全身上下充满了压抑的暴躁气息。
好比伤痕累累筋疲力尽，趴在铁笼里的困兽。
肌肉、爪子、獠牙都积蓄着力量，一触即发。似乎下一秒就会拼劲全力撞上围栏，不是脱逃，就是死亡。
少年很快就将这些被他归类到过于文艺的念头里去的想法抛之脑后，就和生命里数不清的、白驹过隙的刹那般，匆匆在思维里放大，又匆匆忘掉。
周朔步出教学楼，眼角捕捉到一团模糊的亮光。然后他停住了。
风一阵一阵的，在紫藤长廊里往返。沈素鸣扶着廊柱，脚步虚浮，头痛，难以忍受的头痛欲裂。少年捂着额头，冷汗止不住地冒出来。喧嚣嘈杂。
太吵闹了。对于他而言，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吵闹了。
不是耳机里正播放的摇滚。而是那些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格外的吵闹，几乎就是在耳朵里炸裂开来。
“喂？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啊？”“尼玛我这回考试算是废了。”“到暑假，我带你去看世上最美的景色……”“不全是我的错吧！你也……”“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说！他压根就没有立场！”“好像没昨天冷了啊……”“我就知道你会干蠢事，别哭了啊，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又轻又细碎的声音……太吵闹了，实在是太吵闹了。
风裹着远处的闲言碎语钻入耳中。所谓的想念、安慰、委屈、怨忿，全都没有办法阻止地，贯进耳中，即使堵住了耳朵，也没有办法拒绝全部的话语。透明的风灵完全没有意识到它们带给少年的痛苦折磨，围绕在少年身边，打破空气的平静。
风灵存活在流动的干净空气中，它们的四处游走又制造出变动的气流轨迹，它们身上携着风，又能融入风。
沈素鸣捂着耳朵，顺着廊柱滑坐在地。还有另外一些，另外一些像是在和他对话的声音。明明眼前什么都没有，却有听不完的声音。“沈素鸣？” “沈素鸣？” “沈素鸣？”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上空的云层好湿。”“明天也会下雨~下雨~下雨~”“今晚这里有庆典呀~”“看不见太可惜了。”“是啊，太可惜了。”“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围绕着汗流浃背的少年盘旋不止的风灵麻雀一样兴奋地唧唧喳喳。
那些他无力驱赶，只能等待因为得不到回应而自行消散的声音。
沈素鸣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就发现了他犯下了何等严重的错误。离开了市中心，他听见了多出几倍的声音。他可以像以前一样剧烈运动，用最凶猛的气势打球，打到他眼中只有球，无视那些字眼，将它们变成意义不明的背景。他可以成天塞着耳机，用音乐盖过那些声音。
但他真的太累。他不想听见那些虚伪背后的真实，他不想知道被掩盖的真相、阴险的合谋、恶毒的诅咒。他不想在看见身边的人时，脑海里记起他藏匿的另一张脸孔。
沈素鸣很欣慰自己的室友是周朔和顾颜轩，即使顾颜轩好像不喜欢他。周朔的话很少，顾颜轩的话很真诚。因为这真诚，顾颜轩让他觉得温暖，即使顾颜轩的话是如此多，他也愿意忍受。
“原来昏过去了啊。”得不到回应的风灵互相招呼着。“无趣啊。”“恩恩，真无趣。”“果然人类就是太弱小了啊。”“太弱小了。”“弱小。”“太弱小。”
伴着谁若有若无一声喟叹，淡粉的绸缎轻轻擦过地面。女子手执宫灯，红烛的火苗在盘旋的强风里轻轻摇曳，围绕着红烛，还有小飞虫般的黑色投影。宫灯的外罩上有一层极透的墨色，阻隔着风灵的靠近，也阻隔着黑色飞影的逃窜。她走到少年身边，暖橘的烛光，给少年的眉眼镀上温柔安详的色泽。风灵们一下子散开了，声音，也散开了。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还是……在土壤的呼吸、潮汐的涨落、植物的生长、万物的蜕变重生中，对明日报以期待吧。
女子在那层墨色中捻下一缕，那一缕墨线分成两路，钻进了沈素鸣的耳朵。
少年在黑暗中展开紧皱的眉，如释重负。
……并不是看错，刚才的光圈里确实照出了女子粉色衣裳的一部分。
周朔环顾四处，没有路灯照耀的紫藤长廊充斥着云谲波诡的气息。
或许是出教室晚了，路过长廊的时候，人都走了个七七八八，旧路灯时灵时不灵，发出劈啪的电火花声，暗淡了光线。这夜风大的奇异，空气不定向地流动，难以琢磨。
而一抹暖橘的柔光出现在余光里。透过宫灯上糊的红色宣纸，投影在狭小的空间里，粉色曲裾的燕子尾、围绕着蜡烛的飞舞在灯笼里的黑影。
原本想沿大路走回寝室的周朔瞬间改变主意，拐进长廊，奔跑起来，仿佛追逐着什么重要的失物一般。
明明应该对这些未知的东西害怕的，应该。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多的疑问憋在胸口，像一块干涸的血污，黑红色、不吐不舒畅。
这感觉就像他正在等候中，一场看不见希望和未来的等候中，一场无能为力只能静静伫立的等候中，在茫然和慌乱里煎熬，而能将他带离煎熬的事物就快要到来。
就快了。他生命中遗落的重要的东西。心里有这样的呼唤，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寂静中呢喃，被眼前的世界上纷繁错综的景象迷惑的少年，听不见的声音。那声音混入了清亮的龙吟、风灵飞翔的呼啸、甘泽坠地飞溅的滴答、春天铺遍地面百草抽出嫩芽舒展叶片的声音，围绕着土壤的心跳起舞。
他奔跑在紫藤枝条摇曳的长廊里，帆布鞋踏在凹凸的石板上格得脚麻，风像水流般在廊间汹涌来去，刮得眼睛几乎睁不开。耳边响起模模糊糊的雨声，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烛光消失了，他止住脚步，看到地面上隐约覆盖着一层透绿的流浆，隐约听见有热闹的人声喧哗、火焰劈啪。
“嘻嘻嘻，白白你慢点儿呀~”“要来不及了，你们都快点呀！”小孩子清脆的嬉笑从背后传来。周朔转身去寻，身后长廊的阴影里逐渐显现出三个正朝他跑来的童子，绿色的上衣，白色的童花头。三个人手拉手，首末位的童子手里各拿了个小小的月白灯笼，形状可爱，像朵铃兰花，莹莹地发着光。“啊、有人呢~”他们也看见了周朔。
三胞胎长相几乎没有差别，穿着同款的绿色短打，手牵着手在他面前停下，身高只到周朔的腰。
周朔疑惑地看着他们打量了他一阵，然后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他看得见我们！”“可是他是个人类。”“……是客人吗……？”“哦，客人吗？那就对了！气味和以前的一位客人有点像呢。”“是后代吧。”“客人的后代也是客人。”“……和他一起去吧……”三胞胎一字排开，齐齐看着周朔。
“我是白白。”最前面的说。
中间的那个张了张口：“……”“什么？”周朔下意识问。那个童子有些害羞地看着他，声音依旧很轻，但这次周朔听清了。他说：“小玉。我是小玉。”
最后的那个拉住了周朔的裤腿：“最小的是小簪。你是来参加庆典的客人吗？和我们一起去吧！”
被看上去就不像人类的妖怪邀请去奇怪的地方了。这种情节在母亲喜欢说的故事里通常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带去荒郊野岭谋害，危险，二是被带去神奇的未知的地方，依旧危险。
理智告诉他，安全最重要，为了安全，一定要拒绝才对。但周朔犹豫了。一种隐秘的期待和跃跃欲试盘踞在心里，无法驱除。
犹豫的瞬间，小玉和小簪一左一右拉住了周朔的手。“和我们一样错过了开头呢。” “好久没有客人参加了，好开心。”三个童子拉着他向长廊另一端的阴影跑去。现在拒绝也来不及了。周朔发现他失去了手脚的控制。强烈的眩晕感侵袭而来，明明是笔直的路线，却让他产生了绕圈的错觉。就像在围绕着篝火跳舞，周朔一时只有这样的想法。
眼前很模糊。一圈、一圈、又一圈。芳香，各色花朵混杂的浓烈香气。比之前更为清晰实在的、缓慢的雨声，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就在身边，爆发出一阵愉快的欢呼声。
光亮突然填满视野。周朔紧紧眯上刺痛的眼睛。缓解不适后他睁开双眼，惊叹出声。
分成两段的紫藤长廊，他和三胞胎站在这一段的出口，而映入眼帘的是倒影在河面上的另一段，是隔着一座桥的满目殊色。
灯火通明的庆典、眉目如画的仙灵。锦衣华服，盈袖暗香，浮光掠影。说不清、道不明，漫上心头的巨大海潮。
惊鸿一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惊鸿编（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