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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鸿编(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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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重拾先前搁置的事情都会在最初遇到瓶颈,周朔一时不查,思路卡在最后一题的句型结构上,思来想去找不到突破口。少年按着眉心死死盯着中文使劲回想英语课上的句型归类表格,还没比较出个大概,就被一阵酷似山寨机专业合作伙伴的高频震动给打断了思路。
值班的化学老师刷得一下睁开了眼,目光犀利地在教室里来回扫视,其气势大有遇神杀神遇鬼灭鬼的画外音在。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声音的出处是自己塞进电脑包里的手机,探出身伸手去够挂在讲台侧边的电脑包。
这档口,原先教室里闭着眼睛打盹的都悄悄换了个动作,在面前摊本书,或手里握支笔,伪装成认真学习的样子。有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的,邻座急着要弄醒他,那小心翼翼又着急的架势看上去比睡觉的还紧张。
周朔抬眼去看前排,两个都睡得人事不知。之前想帮忙捡笔的那姑娘好像和顾颜轩有点私交,正在那掩着嘴放低了声音叫他名字。顾颜轩巍然不动安如山。
化学老师他终于从绕成一团的连接线电源线里掏出了手机,把吵吵嚷嚷的闹钟给关了。“不要骚动啊,”他扫视一遍教室,露出一个有些兴致勃勃的笑容,悠闲地踱到过道里,“某些人一到快要下课就开始有小动作了,被抓到可是要记名字的啊,多划不来,是吧?”
他一开始说话,自习室就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走到一个还没醒过来的倒霉蛋位子旁,他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偷偷看他要做什么,他几乎是恶劣地笑了笑,倚着边上的桌子玩起了手机。
大部分人一边在内心的荒野上咆哮着,一边默默把视线收了回来。
周朔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抬脚踢出,正中顾颜轩的椅子。顾颜轩暗骂了一声,几乎就要跳起来。所幸他睡梦里换过姿势,单手撑在桌面上,耷拉着头,右手虚握着一支笔,很有迷惑性也容易警醒。这一脚,直踹得他重心不稳,手肘从桌子边蹭下来,头啪得就要砸上桌子,一惊吓顿时就清醒了。
玩手机玩得正起劲的男人听到了点动静,抬起头看了过来。顾颜轩原本想转头抱怨,被他吓得赶忙坐正。化学老师貌似愉悦地挑起眉毛,站直了身子,把手机塞进口袋,见那倒霉蛋还没有睡醒,便做出一脸夸张的表情,惊讶过后是纳闷,纳闷过后是揶揄。“居然还没有醒?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老跟睡不醒一样。啧啧,太糟糕啦。生命的三分之一都是睡过去的居然还嫌不够啊!喂,醒醒。反正马上就要下课了,等回了寝室随你怎么睡,管你横着倒着,随意!”手指在桌面上连敲三下,那同学睁眼就看到值班老师的手在自己面前颇有警告意味的放着,脸色十分有趣。
自习室里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偷笑。
趁值班老师注意力不在这局域,好友刷一下转过来,摆了张苦瓜脸:“卧靠!阿朔,你丫和平点啊!”
周朔敷衍地点头,翻过一页笔记。神情温和自得。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有啊。可认真了。”再翻过一页。
“……”顾颜轩无话可说,郁闷地趴回了自己的桌子,看着摊开的英语词汇册上一个个英文字母扭动得起劲,顾颜轩越看越觉得长得像蚯蚓。余光瞥到值班老师出了自习室,赶忙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脑子里只剩下“快下课快下课快下课”的无限循环。
离下课还有六分钟。他无聊至极,不由自主游移视线。
窗外紫藤长廊上光秃秃的枝条剪影无声地摇晃,月光薄纱朦朦胧胧罩在无力颤动的细藤上。
大概冬天还没有离开。他想。周朔最近心情不好,即使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顾颜轩也清晰的感受到了微妙的差别。周朔的性格很温和,虽然不常主动和人说话,但总是和颜悦色,对来和他搭讪的人一律都很温柔。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兄弟,他了解周朔,不管是童年时代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十二岁的分水岭,他不得不重新与周朔结识,一开始他觉得这一个周朔太陌生,那人淡漠机警的眼神、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都让他犹豫。他向母亲诉说了想要退缩的心情,母亲语重心长,问他:“小轩,如果你忘掉了过去,是不是你就消失了?”
一个人固有的特质怎么可能轻易消失。他让自己去寻找童年玩伴遗留的痕迹,他告诉周朔那些他遗忘的岁月里的趣事,然后看着少年表示拒绝的冰霜一点一点消退。
顾颜轩回想自己小时候,十二岁之前,他皮得除了顾泉醴没有人能拿的住,十二岁之后,他遭受了人生中第一个巨大的挫折,终于变得懂事。
但他对于周朔失忆的原因已经记不清,好像是那年的中元节,他闯了祸,害周朔掉下河发了一场严重的高烧,烧的周朔忘掉了好多东西。
他无比歉疚。暗暗下定决心,要和周朔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周朔喜欢一个人呆着,可能会让人误解,但有他在,就可以协调周朔和其他人的关系。只有沈素鸣是唯一一个例外,顾颜轩本能地不想靠近他,就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令他排斥,即使一开始没有起争执的意思,也会莫名其妙地心头火起。
他不讨厌沈素鸣,距离不太近时,他甚至觉得沈素鸣人挺好,特真实,不虚与委蛇。
沈素鸣就是周朔的后排。
周朔收拾起了笔和书,声音传到前面。顾颜轩意识到盼着的下课就要到了,跟着就要收拾,他现在觉得有点饿,打算放课后直奔小卖部,为了避开人流,看来得跑过去了。
周朔把东西全扫进斜挎包里,下课铃还没有响,他回头看了沈素鸣一眼。
沈素鸣塞着耳机,靠在瓷砖上,眼神有些涣散地盯着前方的椅背。他看上去很疲惫,似乎下一秒就能深深睡着。这模样很像周朔印象里小时候那个老茶客留下的最后的神态。
彼时跟随父亲来到茶馆消遣的小少年安静地趴在茶馆二楼窗边的八仙桌上,父亲在一旁做着企划案的数据核对工作,小少年把脸贴上包浆的红木,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下仅存的几片阴影里,鱼鼓动鳃呼吸水中氧气一样竭力汲取着冰凉。半透明茶盅里泡着的功夫茶早已转温,茶叶不再如最初沸水冲泡时沉沉浮浮,而是轻轻互叠着沉寂在了壶底,有生命一样舒展着苍翠。
爱讲故事的老茶客坐在不远处,拉长了音调,讲的极缓慢,比起说故事,更像是回忆往事时的喃喃自语。偶尔讲到自己也模糊处,便戛然而止,簇着眉摇两下蒲扇。“不对不对……应是这样的……”这样说着,又将故事续了下去。那眼神,就是这般涣散无力。
老茶客也对小周朔谈起过周家老爷子,按年纪算,老茶客比周老爷子要年轻个七八岁,周老爷子经历过的一些大事,他也略有耳闻。
在他的说法中,周家老爷子年轻时也是风风雨雨轰轰烈烈,什么都见识过,全然不是现在这副什么都好什么都对的笑吟吟模样。周朔觉得这和他原先的想象区别实在太大,而向周老爷子质疑,对方从不正面回应,总是笑,不露齿的、眼睛弯成狐狸状,神神秘秘,一脸奸诈。他问另外那些传说的真实性的时候,那笑容的弧度就更大了,若是顾泉醴在场,她还会不好意思地陪着笑,有些拘谨有些尴尬,这是非常难得的画面,周朔一回忆起来,就觉得很惊讶。
铃声终于响了,化学老师从门外探进身:“回去了回去了,最后走的同学灯先别关。”
顾颜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阿朔,去不去小卖部?”
“怎么?”周朔背起包。
“我这不是考完试就打篮球去了嘛,那群傻逼拖着我没来得及吃晚饭,现在有点熬不住。你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去了啊!”顾颜轩拉了拉皱起的衣角,提起书包甩在肩上。
周朔无奈地挥挥手:“快去吧你。”
顾颜轩一溜烟跑出去了。周朔回头看沈素鸣的位子,那里已经空了。想也知道沈素鸣又一个人走掉了。
周朔有些无奈。慢慢跟着人挤出门口。
农历二月初夜晚的湿润空气里有那么一种听不见的声音在徘徊。随着从地面盘旋而起的风扩散到全世界的极细微的声音,沉重厚实、鼓点一样的乐音,一种轻微平和的爆破音。
包容万象的、土地的心跳。低沉而安稳。以此为基调,无数的声音交错起舞。
近乎透明的风之仙灵裹着风从远方聚来,嬉笑着,热烈地拥抱着彼此,它们说着风一样活泼轻快的语言,向地面的冬天致意,向天空的春天致意。
水下的气泡接二连三浮起,越来越密集。
无人知晓的深渊尽头暗色的水流泉水般涌起。鱼尾拍打的声音。月光洒在鳞片上、飞溅的水珠上。
冬之雪枭掠过湖面,鳞爪划出道道波纹,一如昭示天地的讯号。覆盖地面万物的、原本看不见触不到的透明轻薄的冬霜此起彼伏,闪现微弱的荧光。
另一个世界里远方山川间响起悠长的旋律。号角声抵达的地方,霜的精灵从大地冬霜的帷幔中苏醒,天空倾泄大地的银河逆流般、无数星子回归月娘身边般,晶莹的霜灵乘着风灵宽广的衣袖飞上高空。
龙睁开迷蒙的双眼,注视着热闹的世界,一声接一声地鸣吟,从嘶哑到清亮。冬霜海浪般起伏,被从一整个冬天里醒来的龙撕扯着、吞咽着。餮足的龙咬住大地这层帷幔的一端,抬起头仰望,玉石般流光溢彩的眸纤尘不染。
无数彼此呼应的龙吟渐止,像得到了什么讯息一样,齐齐牵扯着残余的冬天,飞上云层。霜灵的荧光、龙鳞反射的月光、龙从深渊中带出的水珠落在树木上闪动着的光。无数道连接天地的绚丽壮阔之景。
万龙徊游,呵气成云。稀薄的灵云中降下看不见、触不到的甘泽,树木披挂雨露,江河破冰汇流。
百草回芽。
二月初二,春龙抬头。
周朔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下楼梯。往常身边一定粘着个话说不停的家伙,但今天顾颜轩赶着要在校内小卖部排起长龙前买夜宵,于是打了声招呼就风风火火跑了。
难得的独处时间,四周氛围祥和而圣洁。呼吸之间,是洁净到不可思议的湿润空气。
就好像下雨了。这样想着的少年回望一眼身后走廊旁的天空。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