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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旧交新贵音书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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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
“来了,来了……”
我三步并两步爬上马车,车里冬儿指指准备好的果品香烛经文对我歪头一笑,我揉揉她脑袋,只听一声马嘶,轱辘幽幽转起,迎着晨曦晃晃悠悠的驶出去。
今天是方玥姑姑的忌日,我照旧去涌泉寺上香念佛。比不得报恩寺、弘济寺这些千年古刹,涌泉寺只是一座藏于东山中的小庙,香烟寥寥单薄了些,多年前我嚷嚷着在这里请了牌位,说的是胜在清幽出尘,其实个中猫腻我自个儿清楚。以前被她管的太多,不想几年过去了,午夜梦回依旧能被她把我从被子里拎出来的怨念深深折磨着,那就只能往远里搁了。还有嘛……我看向香案上一沓经卷,七部《地藏菩萨本愿经》码的整整齐齐,提醒着我,岁岁年年,不见不散。
“我逼她的,她一定是感觉到了,她本来不肯喝的,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不要自责,不关你的事,罪魁祸首是我。”
“她……死不瞑目的,她睁着眼睛瞪着我……”
“清嘉不怕,温惟在这呢!”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的双手依旧会颤抖,难以直面的回忆扼住我的咽喉,我不敢去姑姑的坟茔,只能止步于这三尺青案,燃烧我廉价的追思和忏悔。
好在,我不是一个人……
一页页翻开,小楷字迹疏瘦劲练,较之往年的秀逸又沉厚不少,“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一字一句的诵读,一时恍惚仿佛温惟和我一起念诵,又仿佛方玥姑姑真的在哪里看着我们,“一者,日夜受罪,以至劫数,无时间绝……”,落款处“地藏菩萨本愿经时维丁亥冬于居庸关温惟焚香沐手恭录”几个字浸透了边关的风沙。姑姑一生良善待我如若己出,所以啊,好人无好报!而温惟,认识我是你的报应么?关外冷月稀星可看够了
点燃三支清香,了我今日出门第二个心愿。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说的是三四月,谁知是五六年。
上首的菩萨神色淡淡,静默无言里冷眼看一个念念不忘,回响苍茫的故事,酸涩感蠢蠢欲动,我诚心诚意的祈祷,“大慈大悲观世音在上,信女楚宝再拜陈愿,愿谢家景行既安且乐,与妾岁岁相见。”
回忆是一座桥,却是通向寂寞的牢。舌尖滑过的名姓,瞬间湮灭,怕惊醒自己尘封的心,不敢多求,俯身三拜。
他从暮色中走来,哆嗦着问道,“打个商量,你怎么坐在墓碑上……那个,我娘墓碑上。”
他手里晃着一本猎艳传奇戏谑地开口,“赵姑娘,《烟粉作坊》这类的书可以看,但我一般都是偷着看,你也入乡随俗吧!”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拿着毛笔比划着,“楚宝儿,将来留个八字胡好还是一字胡好?”
他给我穿好蓑衣,拴好鞭子,又塞了两个馒头,“你们家有财有势,我就图一样——你别忘了我,乖乖回去等着,我早些去接你就是了。”
一寸相思一寸灰,我听闻有人在兵荒马乱的分离中折半面铜镜漂泊经年又重圆如新,上天又会否安慰我这甘之如饴的十里长亭望穿眼、九曲连环十口心。
一时泪流满面,我怎么敢忘啊,谢夫子!
“马从良!!!”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山门的时候,便看到小马和冬儿倚着马车看着什么,笑得花枝乱颤,还不时耳语几句,那神色张扬得瑟得紧,我愈发觉得自己活得不如意了,遂毫不留情的喊出了让小马羞愤欲死的大名。
“唔……”小马一声哀嚎,我心情大好,倒是冬儿吓了一跳,抢过小马手中的几页纸片便往袖子里面塞。
怎么着,鸿雁传书?鱼传尺素?
其实,这种事情我还是不要置喙的好,转念又想到小马生命里不是有了个小雨了么?!
脚踩两只船?愤怒啊!咆哮啊!冬儿你也太不争气了!
我只管拿眼睛瞅着冬儿,她便有些扭捏了,脸红扑扑的,可怜的姑娘,要不随它去……
“公主,你不要怪冬儿,是我要看的。”那厢小马却结结实实的跪了下来,赫?!
冬儿也跟着跪了下来,“公主,不怪小马哥,是冬儿一时迷了心窍,糊涂了,你责罚我吧!”
合着就我在状况外是吧,我平时家教很严么?,
正在我为自己的严肃深深自责,并考虑怎么化解这正儿八经的尴尬的时候,冬儿抢先一步把袖子里的纸片抽出来,高举过头递到我眼前,视死如归的,惴惴不安的,大义凛然的。
那,我就不见外了……
一手接过纸片,只瞧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一日我问,“小马,杜老板的信呢,拿来我看看……”
“哎,公主,这里还有温二公子寄回来的信呢,要一并给你吗?”小马揣个小包袱跑到我身边儿,一边掏东西一边问。
“先放着吧,我有空再看。”温二公子书信来得勤,恨不得晨昏定省,无不是那些浮夸的诗词骈文,要不就是些逗乐的段子,还美名其曰雅俗共赏,我消受不起,那就……
“可是公主,万一有急事要回信呢?”小马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的诚恳和忠心。
“小马啊!”我拍拍他的肩膀,“小雨是温侯府上的吧!”
“啊!您怎么知道?”小马的脸圆圆的,一歪头就显得格外的稚嫩。
要不然怎么遥控你啊,马大爷!
“信给我。”我一手摊开,小马立马抖擞精神抽出了一沓来,我数了数,银票似的心里有些奇妙的满足,挥挥手让小马下去了,转手又把信丢给冬儿,“你帮我回,来一封回一封,内容嘛随你了,就当练字了啊!”
我原本以为温恪会恼羞成怒,知难而退,谁知道他居然还在写。
虽然我无意于温恪,但也不会放任温恪被他们议论和笑话,天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偷偷消遣温恪。
我个蠢的。
半天挪不开步,又怕失态了,只得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我当什么大事,上车回去吧,只是以后信还给我吧,我就当你们没看过没说过,”又稍稍顿了顿,我按捺住心中当场杀人的冲动拔高声音说道,“知道了吗!”
“是,奴才明白。”两人齐齐应声。
冬儿没敢坐进来,我也没有这个心情去维持刚刚的风度,心里尤在诅咒着这双奴才,手却不停地展开了被自己攥的皱巴巴的信纸,笔墨圆润苍秀细腻的字迹跃然纸上,有些内疚,挑些字眼一目十行。
“清嘉,见字如晤!”
“昨夜梦到些往事依稀,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奈何只有我还在怀念。”
“枉我自诩风流,可有些话,也只有在分开后才敢说。”
“我后悔没有对你一见钟情。”
“如果从头开始经营,十年了,你会不会对我好一些。”
“你就笑话我恬不知耻吧,反正我早就很卑微了。”
“可记得一夕的温存?”
“还是想问你,你可应承我?”
“可笑,我写封信都出得一身的汗。”
有一线亮光从帘外打进来,摇晃的马车斑驳的字句,好像有人在耳边不停的重复,仿佛那个夜晚,炉火边昏黄的照耀下温恪晦暗不明的脸,依旧是那句轻叩我心底的问话,“你可应承我?你可应承我?你可应承我……”
我赵清嘉何德何能呢?
哈!
什么时候开始走攻心路线了,存心恶心我呢这是,情意绵绵的一点都不好笑。
扯出另外一封,入眼的即是龙飞凤舞的字,“今日笑话一则,话说有一个秀才……”
丢开,再看一封,“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
丢开,再看一封,“军中伙食不错,沙子里还掺了米饭呢……”
那样一页纸好似昙花一现,被戳破的伤口入了水,血色的花晕开,突兀的赤诚的绽放在我的眼前。不管有意无意,动了真心又或者动了脑筋,好歹织就了一张华丽的网,迷情的梦。
我挑开帘子,看外面萧条的景,阳光打在脸上,跳跃着明媚着,欢喜的样子,谁道一切景语皆情语?蛰伏在心中的邪恶念头发出一声低语,“那是他的事,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应!”
“秦大人好啊!”马车驶过便看到了在道旁行走的一儒生模样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有些游离的我就开口招呼了,马车也立马善解人意的慢下来。
秦敏之年纪并不大,但常常一身赭红色的威严官服混迹于那些古板老头子中间,实在显不出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来,而今水绿色的袍子倒是让眼前一亮,臂上还挂着件黑色的稠面披风,走路笔挺带风的,直刷刷的一根青葱似的,只可惜他闻言抬头一挑眉,抬头纹颇为明显,同时传递的是被人打扰的负面的冷硬的情绪。这是逼着我看他不顺眼么?
“三公主万福。”秦敏之反应也快,瞬间便向我颔首回应。
“秦大人不坐堂,也有空来这外头闲逛?”我趴在窗口看着远山进水幽幽问道。
秦敏之笑笑不可置否。
“清嘉好生羡慕,秦大人乃荣华枕中客,竟也得闲看云卷云舒,高枕无忧啊!”人走茶凉,你自然乐得高枕无忧,且把鸳鸯织就,欲双飞。
仿佛听不出我的阴阳怪气,秦敏之淡淡说道,“公主说笑,在下出来查案,这就回去。”
我颇有些看不惯他这道貌岸然的样子,说话便也有些刻薄无礼,“哦,秦大人劳苦功高,一个人担几个人的活。来日真该提醒父皇嘉奖大人。”
秦敏之看我一眼,一双幽深的眼眸并不见什么情绪,迟疑片刻,他开口道,“承蒙陛下知遇之恩,在下唯尽心而已,不敢贪天之功。”
这人竟是半点不恼怒,支颐哂笑,“大人过谦,您手段高明心肠冷硬,想必破案也不费吹灰之力吧!”
“诚如公主所言,在下惭愧,绵薄之功不值一提。”又是一掌打在棉花上,您当初的巧言善变咄咄逼人去哪儿了,而今装什么君子贤臣。
“身外名利如尘土,世上人心似渠沟。清嘉受教了!先走一步!”不等他说话,我嫌恶地挥手放下帘子,一歪身子,人也有些怔忪,望着手中的坠子微微出神,这是怎么了,不是在信里答应阿齐不与秦敏之交恶了么,阿齐都不怪他,我又抱怨什么?
只是这样的秦敏之那样的杜齐云,别人的故事里总有我自己的影子,我怕极了这里头也藏着我的结局……
“三公主留步。”我听到外头的声音,不觉撇撇嘴,支起帘子,探头问道,“秦大人有何指教?”
“不敢,”秦敏之快步走到我窗前,“只是,在下新近接手一桩案件,恰与公主有些关系,不知公主愿否容臣取些证供?”
这新鲜了,我打量着秦敏之,他似乎并不因为我明显的情绪而动容,沐在阳光下清澈坦荡的模样,不禁心有戚戚,这样的秦敏之那样的杜齐云,“不愿。”
秦敏之愣了一下,迅速抄起我随手就要放下的帘子,企图开口,我瞪着眼睛道,“阁下逾越……”
“陈太医的坟茔被盗了。”
一句话把我的话结结实实的给打断了。
事情也并不复杂,上回我去大理寺时撞到的案子到了秦敏之手上,我便大略的把我知道的一些给说了说,反正也都是有记录可寻的事。
“也就是说,公主出生后因为寒症而被送往清河行宫调养,陈蒲元陈太医随行侍候,并且一直陪伴公主痊愈回宫为止,不久因为身体缘故告老还乡了。”
“是这样,医者难自医啊!”我漫不经心的点头,那是一个板正严肃的老爷子,除却给我请脉开药,大部分时候也在山里头晃悠,医术是很好的,回京之后听闻登门拜师之人络绎不绝,却因为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而求之不得。想来我也真是煞星,跟着我从清河回来的人竟然都不在世了。
“那公主知不知道陈太医倾毕生所学撰写《千金辑要》一书之事?”
“这我知道,陈太医是在清河行宫的时候开始起草的,我还给他磨过墨呢!”不禁咧咧嘴,那个时候不肯吃药就去讨好老爷子,结果活没少干,药也没少喝。
倒是秦敏之说的急切,语气里却有些难掩的兴奋跳跃着,“如此公主见过这本书!”
想得美,老头就是肯,我也没兴趣啊,“瞥过一眼,算不算见过?”
“公主,烦请如实告知微臣!相传陈大人所撰《千金辑要》并未外传,而是随葬了,而今抓到了凶手却不知所得是否是真的,还望公主体谅下官难处。”秦敏之说的情真意切,我不禁叹口气,“秦大人,我是真的没有见过,何必诓你。”
秦敏之听到这里,低着头静默着,我也有些抱歉,虽然说我不太欣赏他的人品,但到底在为官办事上他口碑甚好,我也无意作梗。
“公主,齐云的事是我对不起他,还请您多加照拂,但事关重大,莫要意气用事……”秦敏之蹙起眉头,也不看我,似乎堵着一口气,郑重其事的开口。
“行了,你就是不相信我呗,那我就跟你走一趟,但帮不上忙秦大人就别怪我了。”
“如此,多谢公主。”秦敏之闻言大喜,眉眼都荡开来,难得见他开颜,我倒想起阿齐说过的话来——有的人笑起来能让你的心都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