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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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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素云这一生中曾经为自己活过,并活出过自己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在那5年寡居的时候。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侍弄着那三十亩田地,一个人过活。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大片大片的空虚的白日时光里,她的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的政治才能被出人意料地挖掘了出来。她被选为团山子村的村主席,在村子里进行了一系列小型的改革。每次去县城开会她都被贴上红艳艳的象征荣誉的小红旗。她得到了几乎全体村人的爱戴。无数的光环和荣誉笼罩在她的头上,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是一个毁了容的寡妇,包括她自己。
历史的车轮滚动到了1949年。这一年,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对于团山子的人来说,生活依然顺着原有的轨迹行进。唯一不同的是——妇联成立了。
由于素云在村中的名声,开始有妇联的人找她担任妇联主任的职务。多年以后,当素云在愈发清冷的屋子里,在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寂寞中,一天天捱过她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老年时光时,她总是一遍遍地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当初去了妇联,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她永远不会拥有这样一个机会。她记得1949年初夏的一个午后,当她将妇联的事情告诉她那已经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时,他只是轻轻地撂下了一句话。就如同29年前的那个夏日一样,这一句在他看来随意的轻描淡写的话,再次决定了素云接下来30年的人生轨迹,让那条有希望通往幸福的道路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当素云迈出那间充斥着浓浓的药味以及得肺病的人散发出的独有的腐臭气的房间时,她突然发觉,这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无论他是年轻力壮还是垂垂老矣,无论是身强力壮还是病入膏肓,他都可以将自己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毫不费力。听着屋里传来的一阵阵混浊的咳嗽声,素云的耳中又响起了父亲的那句话:“一个女人整天跟在男人屁股后头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不许去。”
素云想要嫁人了。就是在1949年初夏的那个午后,素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无论她头上的光环有多么耀眼,她始终是一个女人,一个生长在农村的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女人,一个破了相的29岁的孤单一人的女人。29岁的农村女人,已经可以做三个孩子的娘了。素云不敢想象,当她年老时孤单一人捱过那些漫长的百无聊赖的日子,会是怎样可怕的光景。
于是,在这一年的尾巴上,素云嫁给了庄立宏。
关于素云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庄立宏,有这样一段故事。
那也是麦收的一天,素云从麦浪中直起身来,揉着她因长时间弯曲而变得酸疼的腰,盘算着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这几十亩的麦子全部收割完。突然间,她看到不远处的层层麦浪中隐隐约约浮动着一个男人的身形。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那男人也直起身来,回望着她。那是个很精神的男人。他厚实的方形嘴唇咧开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在他小麦色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猫一般发亮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热切地注视着素云。30年来第一次,素云因为一个男人的注视感受到了心脏的剧烈的跳动。她慌忙低下头,脸如火烧。
这一年的麦收不再孤独也不再劳累。那个名叫庄立宏的退伍解放军每一天都会出现在素云的田地里。素云有时会和他闲聊上几句话,有时候会凝视着他汗津津的脸,然后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将目光移开。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地干着手中的活,在麦香和镰刀声中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素云很清楚一个单身的男人不求报酬地帮助一个单身女人代表着什么。所以在麦收的最后一天,当他们收完最后一批麦子,男人红着脸问她愿不愿意做他媳妇时,她立刻答应了。
后来,当村里的人明里或暗里问庄立宏为什么他会娶素云这样一个破了相的寡妇时,他都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旁人看来深不可测的笑容。他心里很清楚,他爱这个女人。从战争结束,他回到家乡第一次见到素云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他看出在她勤劳,温柔,善良的表面下,蕴藏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一种不甘于任人摆布的倔强,这就是这个扛过枪杆子,挨过子弹的男人理想中的妻子模样。他用他宽厚的散发着淡淡烟草味儿的怀抱抚慰着素云,使她感受到爱怜与温暖。他们先后有了三个孩子:儿子庆新、大女儿瑞云和小女儿瑞光。那段时间里,每到傍晚时分,素云常常一边哼着在少女时代哼唱的小调,在灶台前愉快地操作着。当饭菜都摆上桌时,她会站在门槛上眺望着,直到立宏的身影在袅袅的炊烟中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偶尔她也会瞥一眼一旁兴高采烈地玩儿着藏猫猫游戏的孩子们,然后露出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
日子就在这样平静而幸福中流逝,直到那□□。在那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天灾里,有太多人带着遗恨和不舍,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胃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那些伤心欲绝又茫然无措的老老小小,独自面对着命途多舛的人世。素云的男人没有捱过第三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