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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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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素云一生中嫁了四次人,做了三回寡妇。
她的第一段婚姻来源于两个父亲心血来潮的“指腹为婚”。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两个从小一处吃喝,一处打闹,穿一条裤子,有两个爹和两个娘的农民,在同一个晌午得到了自己的娃落地的消息,于是他们做了一个在他们看来纯属随意的却决定了素云一生命运的约定。于是,在1939年的夏天,19岁的素云带着娘家两个瓷瓶的陪嫁,翻过两座山,成了小商人朱棣武的媳妇。她的这第一任丈夫是个文弱俊俏的白脸后生——天生便不是做农民的料。他出生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它有一个十分贴切的名字——团山子。在这里,世世代代都居住着老实巴交勤勤恳恳的农民,他们祖祖辈辈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与黄土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从未想过要走出群山,走进外面的世界。新的变化出现在朱棣武这里。这个雄心勃勃的的年轻人从15岁起就到距家乡20里地的县城里闯荡,并凭着他的心机与眼力在三年后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绸缎庄。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素云。在他看来,这个与他一样出身农村的女人代表着并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历史——那贫穷的、落后的、愚昧的散发着土气和汗味的不堪的历史。但他不能违背他那顽固的爹的决定。于是,他在婚后的第三天便把素云留在了老家,独自一人回到了那流光溢彩的世界。许多年后,当躺在土炕上,被肝癌和腹水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素云回想她这悲剧性的一生时,她发觉自己对这第一任丈夫几乎没有印象,她所能模糊记得的只有他那比女人还白的脸以及比脸还白的眼仁儿。她一共只见过他两次面。第一次,在洞房花烛夜,他揭开红盖头,居高临下地用他的白眼仁乜斜着她。第二次是一年以后,在灵堂,她居高临下地静静地看着躺在黑洞洞的棺材里的他。
20岁,朱棣武死于弱病。
20岁,钱素云成了寡妇。
成了寡妇的素云依旧住在婆家,没有再嫁。她的婆婆以及朱棣武的三个弟弟如同对待日本鬼子一般防备着她——他们不愿意作为寡妇的素云分掉这一部分为数不多的家产。他们对她冷面相对,妄图用庞大的家务劳动摧垮她的身体,甚至当着她的面对她恶言相对。但这些都没有打垮素云不再嫁的决心。这个20岁的年轻寡妇在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中对婚姻死了心,她决定自此一人直到孤独终老。守着她原有的十亩薄田,她不觉得这是件不切实际的事。
时间在无声和有声的对峙中流过了三个春秋。
在第四年的麦收时节,素云从娘家拉来了一头毛驴。毛驴已经不年轻了,当素云还是个小姑娘时,它就任劳任怨地干活。每年麦收时节,爹就挥着长鞭驾着驴车,弟弟如同新郎官儿一样神气地骑在驴背上,她与娘和三个妹妹坐在驴车里。在一声声悠长的吆喝声中,在乡间石子路独有的颠簸中,一家人和当时还年轻的老驴共同奔向那金黄的所在。她喂它吃食,喂它喝水,与它说从没有人听到过的悄悄话,和它一起度过忙碌的秋收,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一直到19岁那年出嫁。
这一天秋收回来,素云将老驴拴在场院的木桩子上,如同往常一样到张大娘家串门。傍晚时分,她在袅袅的炊烟中回来了,当她经过场院时,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老驴倒在一旁的干柴堆上,四只蹄子在一滩鲜血中颤抖着。血一股脑地涌上了她的脑袋,她只觉得心被人活活的剜了去。她扑在老驴流着血的蹄子上,哭得呼天抢地:“是谁这么狠的心,有什么仇算到人身上,为什么要糟蹋这哑巴畜牲呢?”突然间,她感到头上一阵剧痛,扭过头,她恍惚看到她婆婆拿着一把菜刀照她头上砍去。电光火石间,她用左手捂住了头。
许多年后,当素珍坐在姐姐素云的病床前,看着她那缺了四指和小指的左手徒然地搭在她那像山丘般高高凸起的腹部上时,她又一次回想起那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那是秋收的一天,傍晚时分,从田野中望去,西边的村落上空升起了袅袅的炊烟。8岁的素珍正在自家的庄稼地里好(hao)篱笆,她爹披着棉大衣,拄着棍子在旁边瞅着,不时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声——那时她爹已患了严重的肺病,干不了重体力活了。一缕汗液粘着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眼睛,素珍捋了捋头发,又直起身来揉了揉微微酸痛的腰。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土坎子上,半蹲着一个仿佛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女人。她披头散发,满头满脸和棉袄的前胸都是血淋淋的一片。素珍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能看到血红中的一对白眼仁。当素云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从那白底兰花的棉袄前襟中看出这个女人是谁时,她不禁发出了平生最惊恐的一声尖叫。
那个傍晚,素云婆婆疯狂的举动和素云连连的惨叫声惊动了村人,趁着混乱的当口,素云从婆婆的刀下逃了出来,一口气跑回了两座山之隔的娘家。正在地里干活的四妹素珍和她爹发现了她,立即把她送去了医院。她婆婆被送到了区公所,她的二儿子替她受了四十鞭子的刑罚。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素云失去了两根手指,换来二十亩田地。
在这场令人心惊胆颤的谋杀中,素云挨了十七刀,有三刀砍在了脸上。虽然在岁月的抚慰下,那三道伤口逐渐愈合了,但终究留下了疤。在几个姐妹中,素云的眉眼算不得是十分出众的。她的可爱之处就在于那光洁白皙的鹅蛋脸,以及那令每个男人都会心动的白中一点红晕。婆婆的那三刀使她毁了容,更在她的心上划下了三刀鲜血淋淋的伤痕。自此,她愈加断了嫁人的念头。她住在先夫留下的房子里,过了5年寡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