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北郭硕鼠

2、第二章

　　夕阳西沉，落霞如血，以往只闻归巢鸟儿几声啼鸣的小镇今日却热闹非凡。镇里请了戏班搭台唱戏，小贩沿街叫卖糖糕河灯，孩童笑嚷中伴着乳娘几声关照。慕容赤狐拜了师父的牌位才出了门，向着镇口的剑川刚走了两步便折返回来，暗想去打上半斤好酒再赏灯不迟。
　　小小酒肆此刻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像是要将屋顶给掀了，小二们忙得没影，就连掌柜本人也在招呼在座客人。那掌柜的见到慕容赤狐进店，连忙放下手中事上前招呼。慕容赤狐医术高明，又素与人亲近，店中识得他的也皆向他问好，更有甚者邀他同饮。
　　慕容赤狐一一回了礼，推说有约婉谢邀请，取了一两银子对掌柜的笑道：“您且忙着，得空再烦请打半斤好酒与我。”
　　掌柜答允了，复去招呼客人。慕容赤狐闲来无事倚着柜台抱着胳膊，听得众人谈天说地倒也觉着津津有味。忽得听一豹头环眼的大汉嚷嚷：“……你们还别不信，昨儿晚上我真是撞了鬼了！”慕容赤狐认得那是镇上屠户，姓洪的，人虽不坏，但平日里聊天总是信口开河天花乱坠，这会子说遇鬼，众人皆摇着脑袋笑而不语。
　　那屠夫见无人搭理，又急又恼拍桌而起叫道：“昨晚我正在河滩烧了纸钱给我那岳父，三更刚敲过，一阵不知哪来的风突然把火堆给熄灭了，我正纳闷着，抬头一看，就见那两个鬼一前一后从河面上飘了过去！”
　　他说得言之凿凿，有些人面色已然变了。还有些大胆的，高声道：“咱镇上来来往往佩剑带刀的江湖人士还少么？指不定是什么‘水上飞’的绝顶轻功罢了！莫非你在外偷情，害怕岳父怪罪，见了高人却浑当成岳父显灵，吓得个魂飞魄散？”
　　那洪屠夫被挤兑得脸上乍红乍白，众人哄笑，慕容赤狐也扑哧笑出声来。正在这时小二送来了半斤美酒，他一掂量便知掌柜给他又白添了一两，谢过掌柜刚欲离去，只听那屠夫恼羞成怒道：“胡扯个鸟！我伏在火堆后头借着月光看得真真儿的！那两个鬼双眼赤红，浑身发紫，一只鬼还朝我看了一眼——我可吓得屁滚尿流——那张脸上挂着两行没干的血印子，倒像是从眼里流出来的！”
　　慕容赤狐本已跨出门槛，听得这话忽得浑身一震回过身来。众人惊疑不定，相互纷纷安慰道只是冤魂怨鬼赶去投胎，今日多放两盏孤灯到河里便是。说来说去，话题便又扯到夜间灯会上去。他心中不安听了片刻，没的什么更多消息，也忖着与青儿约定时间已近，只得匆匆出了酒家，往剑川走去。
　　桑慈背倚高峡，前临剑川，镇口的河道宽阔，水流和缓，是放河灯的好去处。此时夕阳完全落下，河滩上已聚着不少人，老人们捧着点燃的河灯，口中念念有词，颤颤巍巍将荷花灯放入水中。孩子们争相将手中灯扔下河，只是为了看谁家河灯飘得更远。不多时剑川上便绽放出无数火莲花，随着河流摇曳，夜幕下蔚为壮观。
　　慕容赤狐拎着酒在人群里转悠，却不曾见到青儿的影子，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那苗家女子正站在民居屋檐之上抓着零食塞进嘴里，瞧着他嘻嘻直笑，想是早就见自己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模样却不出声招呼。慕容赤狐也不着恼，走到檐下仰头笑道：“你倒找了个好位置。”趁人不备跃上屋檐，与青儿并排坐了。
　　青儿把零食递到他面前问道：“来点？”慕容赤狐定睛一看，纤纤玉手握着的那些黑黢黢的玩意儿皆是一颗颗腌过的蚕蛹，立时苦笑摆手道：“不要不要。”打开酒袋对月自饮。青儿白了他一眼，哼道：“爱吃不吃。”抢过酒袋学着慕容赤狐的模样也豪饮了一口。
　　青儿一会儿指着河上点点灯火分辨哪盏最亮哪盏最远，一会儿又评头论足起河岸上哪家姑娘媳妇红妆花了却不自觉。慕容赤狐原亦随她玩笑，只是一个不经意，望着璀璨云汉却再也移不开目光来。
　　那时自己仗着年幼吵吵嚷嚷令众师兄不堪其扰，唯独那人从没嫌过自己烦，自己若是来邀他赏月观星，他必欣然应允一同前往。二人比肩而立站在廊下，谷中夜色夺目，自己却悄悄回过脸来只肯打量身边之人，只觉那眼角眉梢都携着如玉的温润。他少不更事，内心懵懵懂懂想着能一辈子这般站在他身边就是极好的。
　　他原是真的以为就能这样过一辈子的。
　　慕容赤狐兀自感叹着恍如隔世的岁月，没发现身边的小姑娘早就停止了叽叽喳喳，青儿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颤道：“赤狐哥！你快看那边……那是、是不是个鬼？”
　　慕容赤狐猛地回过神顺着青儿的目光看去，这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披头散发浑身泛紫的男子如鬼魅般飞檐走壁，穿梭于鳞次栉比的民居之间。他似是察觉身后目光，缓缓转过脸来，一双赤红如血的眸子冷冷盯着二人。慕容赤狐心道这便是洪屠户口中之“鬼”了，却没见到屠夫说的两道血泪。青儿冷不防与那鬼对视，尖叫一声向后摔去，险些跌下屋檐。慕容赤狐眼疾手快拎住后襟才将她身形稳住。二人复又望去，这会子哪还有“鬼”的影子。
　　慕容赤狐眉头紧锁，对青儿道：“我去看看，你别跟过来。”没等回话便纵身往“鬼”消失的地方奔去，只留青儿一人在房顶急得直跺脚。
　　天河谷藏书中有载，常人身染尸婴之毒，三日之内皮肤泛紫，双眼赤红流血；五日之内皮肤溃烂，内脏腐蚀，丧失神智却力大无比，多有食人之举；十日之内骨骼溶解，死时身量仅如一团婴孩。他在酒肆听得洪屠户的描述便有五六分把握那“鬼”是身中尸婴之毒之人，亲眼所见之后心中更有七八分信了自己的判断。
　　空等了五年，好容易有了今日这般机会慕容赤狐怎可放过，一路飞奔穷追不舍。桑慈道路斗折蛇行，一路无迹可寻，他心中懊丧至极，脚步渐缓，忽觉一阵没来由的寒意，余光扫到一道剑光从暗处袭来，直取他的咽喉。慕容赤狐暗道不妙，连忙侧身闪避，就地一滚，这才堪堪躲开一击，但觉脸上一阵刺痛，伸手一摸，脸颊竟被划出道血口子，他跌坐地上定睛看去，暗巷中手提长剑向他走来的，正是那赤目紫肤的“鬼”。
　　那“鬼”散着黑发，一脸肃然神色，居高临下俯视慕容赤狐，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赞道：“好轻功。”他适才只欲取慕容赤狐性命，不料居然一击不中，让他堪堪避了开去。
　　“雕虫小技，保命用尔，何足挂齿。”慕容赤狐捂着脸颊，见那人走进光下，抬眼一看，呆了一呆，似不可置信般复又一番仔细打量，喃喃自语：“这竟不是……”
　　只听一声宛若龙吟，长剑再度抵上慕容赤狐咽喉，“鬼”冷然道：“你是何人，为甚跟踪我？”
　　慕容赤狐这才回神，却是懒散靠在墙上一弯嘴角道：“在下慕容赤狐，是个郎中，方才在剑川赏灯时偶遇公子。在下医术虽不精，不才凑巧能解你身中之毒。医者仁心，想着救人治病，这才跟了过来。”
　　那“鬼”微微一惊，将信将疑道：“你说什么？”慕容赤狐伸出手来拨开面前长剑站起身来，那“鬼”并未阻拦，眸子血红欲滴，见那黑发男子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笑眯眯对着自己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能解你的毒。”
　　“鬼”心中沉吟，脸上未露半分喜色，血眸仍死死盯住慕容赤狐。慕容赤狐将双手拢进袖中，复又倚墙而立，见他不信，冷笑道，“我虽不是这世上唯一能解此毒之人，但却是你此刻唯一的希望。你这几日辰时失明，戌时复明，是也不是？此刻你以内力强行抑制，毒行缓慢，我尚有七分把握能解毒，过两日毒素侵入心脉，不分昼夜彻底的瞎了，那时就是大罗神仙也没法救你。”
　　“鬼”听得他侃侃而谈，心下了然，收剑回鞘，抱拳行礼，口气也恭敬起来，道：“在下燕归来，承蒙慕容先生相助感激不尽。在下还有一朋友身染剧毒，可否烦请慕容先生为他解毒。”
　　慕容赤狐并不在江湖走动，从未听过燕归来之名，小爪一拱说了声幸会便道：“我虽好心相救，却也不是不求回报的大善人，我若解得了你的毒，你须替我做一件事；若解得了你们一双，你们便得替我做两件事。”
　　燕归来看着慕容赤狐，警觉道：“何事？”
　　那黑衣男子只是弯了眼角眉梢，笑得一脸纯良无辜，只听他道：“尚未想到。燕公子若不肯，赤狐也不便勉强。今夜子时，带上你的朋友，赤狐就在东边第四间屋子恭迎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