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燄歌行之劍膽琴心》月亮的聲音

14、第十四回 紅顏白髮

　　天已大亮，春意的敘述也結束了。
　　聽完春意所說的過去，無情火這才明白自己的身世。長久以來藏在內心的疑問有了解答，但是又如何呢？
　　影響無情火一生的預言、親生父母棄他不顧時的掙扎不捨，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實感，真實地烙印在記憶裡的，是將他自小天河裡救上並撫養長大的養父母、是小天河畔一同成長的鄉里故人。所謂血親，不過是與這個無用的肉身有所牽連的關係罷了，可這個肉身也早非原物。
　　「就算你所說的是真，又如何？他還是必須償命。」無情火冷冷的說道。要說沒有受到震撼是騙人的，但是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繪製美人圖的人必須為死去的人償命。
　　無情火冰冷的語調讓春意、夏雨以及少陵結實地打了個冷顫，想張口分辯，卻又無理可說。
　　「什麼？」聽到無情火所說的話，無瑕自震愕中回神，失聲叫道。
　　頭一次聽到紅蓮的事，無瑕心底的震驚比無情火更甚。
　　『難怪娘有時看著我的樣子，看著看著就傷心起來，原來是想起了姐姐。娘要是知道姐姐沒死，不知道會有多高興。』看著另一個自己，無瑕心裡有無限感慨。『如果姐姐不曾遭遇過這種事，如果我們能從小一起長大，那該有多好？』
　　就在無瑕為姐妹重逢而喜悅時，乍然聽到無情火堅持要殺少陵，不由得脫口說道：「你不能這麼做！」
　　「不能？」無情火看向無瑕的冷眸雖然多了一絲溫暖，氣勢卻是一般迫人。
　　「因為…因為……」面對反問，無瑕一時語塞，囁嚅半晌，偷眼覷了身後的少陵好幾次，才雙頰燒紅地細聲說道：「我喜…喜歡他。」羞人的話說出口，似乎膽氣也壯了些，無瑕挺了挺胸，對無情火說道：「我想與他長相廝守，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無瑕求你，看在同胞姐妹的份上，饒了少陵一命吧！」說完，拉著因突來情況而愣住的少陵一同跪下向無情火磕頭。
　　無情火蹙起柳眉，對現下的情況有些不解。
　　『他們……是初次見面吧？怎麼突然就論及婚嫁了？』
　　尚跪在一旁的春意、夏雨見無瑕毫不保留的說出心中所想，也是一愣。他們既怕小主人傷心，又怕無情火反目，也顧不得少陵的意願，忙齊聲向無情火叩求：「紅蓮少宮主，請看在無瑕少宮主與您是同胞姐妹的情份上，饒了姑爺少陵一命吧！」
　　『這算什麼？』
　　冷眼看向矮了半截的四人，無情火又氣又惱又矛盾，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不過是剛剛才曉得其存在的姐妹，就連正式相認也沒有，轉眼間卻連必殺的對象也成了未來的妹夫？』
　　別說是無情火，就連寒雲也看傻了眼，不過他到底與無情火相知較深，明白他心裡有了動搖，不希望他殺了少陵又在日後悔，便也從旁勸說。
　　「紅蓮，」叫著不太習慣的名字，不過寒雲覺得這名字比無情火更適合他。「難道真不能有所轉圜？」
　　無情火看了寒雲一眼，默不作聲。
　　逝者已矣，不論殺多少人都不能改變現實，無情火的內心比任何人都了解這點。
　　曾經無數次想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來結束一切，卻始終徒勞無功。因為無情火身上的紅蓮之火可以燒去一切，卻毀不了自己。
　　每自戕一次，就必須回顧一次過去，然而「過去」始終留在心上，即便次次枉顧所願的得到了嶄新的肉體，記憶仍是陳舊，絲毫未減。
　　不斷的毀滅和再生，只是一種永無休止的自我折磨。在那段自我摧殘、放逐的漫長歲月裡，無情火所得出的結論便是：為了結束這一切，必須毀了與美人圖相關的一切。
　　想到自己周而復始的痛苦、無法結束的生命，無情火心中的殺意陡然高昇。

　　不遠之處，劍僧中靈全神注意著無情火的變化，見他身上火苗竄起、殺意轉濃，不禁眉頭一蹙，伸手按上劍柄。

　　眼看著無情火怒燄高漲，寒雲心念一動，當即席地而坐彈起琴來。
　　溫潤悅耳的琴音，似春風徐徐拂面，似山泉滴滴沁心，柔和安詳的曲調入耳入心，淡化了無情火的殺意，熒繞身上的火炎熱度也漸漸消退。
　　無瑕等人見狀，心裡不由得鬆了口氣，無力地攤坐地上。

　　少陵神色複雜的看著癱偎在自己懷裡的無瑕，手還被他緊緊抓住，彷彿真怕自己消失一般。
　　『說有意於自己，是當真，還是權宜？』
　　雖說詫異於無瑕的言語行動，但有美人如此相護，少陵的心裡是感動的。
　　長久以來，少陵對記憶中的凌波仙子有種既愧疚又癡迷的情感。
　　繪製美人圖時，少陵尚是情智懵懵，滿心想的就是如何畫出絕世丹青，只是隨著年智增長，每日與手中繪卷對望之餘，眼裡心裡再也容不下世間其他風姿。世俗女子，再美再豔，也比不過那緣僅一面的天人風采。午夜夢迴，也常因腦海裡臨水紅蓮的豔姿而難以入眠，怔忡呆然直到天明。
　　他知道這很可笑，卻偏管不住自己的心。
　　在見到無情火的瞬間，少陵心裡那股難解的罪惡感與不為人知的情愁彷彿有了出口。
　　『能死在他的手裡，也算是了卻一段相思吧！』
　　有了這樣的覺悟，少陵在面對索命火燄時反倒不覺得害怕，心底竟然升起一股期待，想像著在天女心裡始終會記得曾經有個為他畫過畫像的男子──少陵。
　　人的情緒是很微妙的，前一刻還想著一死以贖罪孽的心，卻被少女一句深情告白亂了章法。
　　『和天女一模一樣的容顏吶！』
　　那是小天河畔初見時的絕塵美態，清靈，而且「無瑕」。
　　抬頭看著眼前熾人的火燄，仍是教人迷醉的模樣，雖然已非最初所見出塵絕世的水蓮，卻更有一種神聖凜然的氣質。這讓他清楚意識到，眼前的火之紅蓮不是凡人能夠觸摸的夢，而身邊的女子才是自己有機會抓住的幸福，對生命的渴望遂又強烈起來。

　　琴音歇時，無情火無聲的嘆了口氣，默默地看著寒雲，眼裡有著指責與埋怨。
　　他其實可以不理會寒雲的，無情火想做的事沒有人阻止得了。只是，無情火無法忽略寒雲流瀉在琴音裡濃厚的關懷，也沒法忘卻無瑕是自己胞妹的事實。
　　「報了仇又如何？」寒雲定定地看著無情火，柔聲說道：「我不希望你日後仍然為此痛苦。」
　　「放了他，痛苦依然。」無情火平板的聲調裡有著極難察覺的些微猶疑，而寒雲察覺到了。
　　「至少，你的妹妹可以得到幸福。」寒雲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吐出結論，他相信無情火會做出最好的決定。
　　掠過那一雙雙滿含期待的眼，無情火柳眉蹙起，委決不下。
　　『恨如果能輕易消失，那麼自己又怎會變成現下的模樣？』
　　『怎麼會不明白呢？怨恨的心是痛苦的，就連原本無味的水，掺了怨恨飲下，也是苦的。』
　　『執著是苦啊……』
　　「執著是苦啊！饒恕他，也放過自己吧！」
　　相同的言詞自寒雲口中逸出，教無情火心中一震。
　　『這男人到底懂我多少？』
　　無情火微瞇著眼，再次細細打量寒雲，心底的熟悉感愈加濃烈。
　　撇開異於常人的壽命與能力不談，無情火的人生一直過得很單純，如果曾與這男人相遇過，他不可能沒有印象。那麼，這莫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姐姐，請成全無瑕吧！」
　　楚楚可憐的聲音拉回無情火的注意力，他看向仍偎在少陵懷裡的妹妹，訝然發現他的髮間有幾絲白髮，這才仔細觀看他的容貌。確實，兩人是生得一模一樣，或者說，無瑕是駐顏有術。
　　會這麼輕易就相信兩人是姐妹之說，除了外貌之外，體內血液的騷動也證實了這件事。畢竟「青春不老」並不是那麼尋常可見的。
　　只是，在一番細細審視之後，無情火也發現了兩人的不同之處──無瑕的光陰只是走的緩慢，而自己的時間卻是全然停止。
　　早在住進定汎樓之前，無情火就已發現自己的光陰停止了，這也是鄉親們一直將他視為天人轉世的原因之一。可是，若說無瑕是拜長生術所賜，那麼自己呢？
　　「姐姐，請成全無瑕吧！」無瑕雙目含淚，軟語懇求，一雙手仍緊緊抓住少陵。
　　看著無瑕和少陵，無情火腦中掠過一幕模糊的影像，感覺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曾經經歷過，心裡動搖的幅度也隨著所見加大。
　　『該放了他嗎？』
　　『如果放了他，那無辜死去的人情何以堪？』
　　『可是，無瑕那麼喜歡他……』
　　面對至親的懇求，掙扎矛盾的思緒在無情火腦海裡翻轉。
　　恨與情、殺與恕，兩極的抉擇在無情火的內心拉鋸。隨著他心緒的起伏、殺念的昇降，身上如魅的火燄時熱時寒、時竄時息，看得在場眾人目瞪口呆，心中更添幾分寒意。

　　時間流逝，已經過了數個時辰，小天河畔，水濤聲音激蕩依然，河邊的眾人也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屏息等待無情火的決定。
　　強烈兩極的心緒變化，竟也使得無情火的外貌產生改變。
　　火紅的髮絲在風中飛揚，卻漸漸染上霜色。
　　忽然間，熱風自無情火的身上釋出，狂旋的氣流掃動岸邊塵沙，將他的身形掩住，眾人瞇眼看向他所站之處，內心明白他已經做出決定。
　　片刻後，風停沙落，火紅的身影之上，披覆著如雪般的瀑布，看不出情緒的臉孔似乎因此顯得有幾分蒼白，幽閉的雙目張開，緩緩掃視眾人，視線最後落在無瑕身上，輕聲一嘆。
　　「我要你們發誓永遠不離開有情天地。」
　　此言一出，無瑕喜出望外，看向身邊的少陵，希望他的決定能如自己所想。
　　少陵反手握住無瑕柔嫩的手，對著他溫柔一笑，然後看著無情火堅定的道：「我發誓今生永不離開有情天地。」頓了頓，又道：「我會好好愛護他一輩子。」
　　聞言，無瑕眸中閃動著喜悅的淚光，高興的將臉埋在少陵的懷裡。一旁的春意、夏雨總算能鬆口氣，也為小主人高興不已。
　　無聲輕嘆，無情火看了看眼前的人，又看了寒雲一眼，沒再多說什麼，化成一道燄影，飄然消失。寒雲見狀，連忙循著氣息跟上。

　　遠處，看見無情火明顯轉變的劍僧中靈，深深吐出一口氣，放下握劍的手，臉上露出笑意。
　　而另一個方向，九弦天女語含笑的臉色卻是難看至極，忿忿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