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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曾忆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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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自相府后院演武场出来,穿花园绕轩廊,经过一处院落,忽听有人喊他。
此处乃是相府庖厨,井栏边上站着名二十七八岁的妇人,腰系襜衣,高挽衣袖,十二分干练模样,笑盈盈地朝他招手。哪吒认得这是相府厨娘,遂应道:“徐姐姐!”
徐氏正不知打水濯洗何物,唤道:“小三子,过来帮姐姐个忙,替我舀水,把这些棠梨花淘一淘。”
哪吒近前,果见竹笸箩里盛着碧莹莹的成簇白花,不禁奇道:“这个月份还有梨花?”
徐氏递过水瓢,道:“城里是没有了,城外的山里冷,花期也晚。我男人昨个出城,在山路上看见,就劈了两枝回来,统共也就这么丁点儿。”
闻仲退兵岐山,西岐城中军民压力稍缓,近日也便偶尔开启城门,放些许人进出城邑。徐氏的丈夫亦是相府厨子,想是去山中采办山货去了。
湛凉的井水汩汩而下,梨花润湿,清香扑鼻。哪吒不解:“厨房里要这作甚?”
“作甚?不懂了吧,”徐氏十指灵巧翻飞,笑道,“把这花瓣拿蜜糖渍了,掺上糯米细粉,叩成花形,上笼屉蒸,蒸出的糕点就跟白玉似的,香得不得了呢。”说着话,纤指凉凉地掐了一把哪吒的脸:“等做好了,晚饭的时候我单给你们几个小猴儿留着,大人们统统没份儿!”
大人没份……哪吒明白了徐氏所指,哭笑不得:“徐姐姐,莫要太欺负我们师叔——”
徐氏容貌俏丽,性格也爽利,丞不丞相的才不在乎哩,随手挽了挽头发,哼着小曲,继续淘她的梨糕食材去了。
“记得早年在商都那会儿,一到四月,家家户户总要蒸梨糕祭春,祭祀完了,糕点就分给小孩子们,满屋里都是梨花香味……”
哪吒今日得空无事,便坐井栏纳凉,听徐氏闲聊,远远地看见两个小道童经过,随口唤道:“小龙小虎,哪儿去?”
两名道童正是韩毒龙与薛恶虎。他俩修道虽已百载,容貌仍是十来岁的小童子样,唇红齿白,人见人爱,身量比哪吒还要小上一号。哪吒便也不拿他们当师兄,嘻嘻哈哈与他们玩笑。
然而韩薛二人身受师门严教,却是谨遵长幼孝悌规法,不论何时何地,总要先待师兄发了话,师弟才能出声。
于是韩毒龙首先开口,童音清脆:“啊呸!我俩年长你百十岁哩……”
薛恶虎接道:“也好意思小龙小虎地浑叫!”
说着,两人已经走远了,哪吒与徐氏哈哈大笑,哪吒接着问道:“徐姐姐你们夫妇俩都是朝歌人氏?”
徐氏嗯了一声:“可不是么,土生土长的朝歌人,祖辈都在那儿……自从天子娶了那个苏妲己,就没一天安生日子,造宫殿,建鹿台,当兵的天天在城里抓壮丁,叁丁抽二,到后来独丁的人家也不放过了。”
徐氏淘净梨花,进厨房拿出罐蜜糖,用小铜匙舀了,琥珀色的蜂蜜丝丝缕缕连绵不断地浇在梨花上,煞是诱人。又道:“我男人家里,两个兄弟都被抽了丁,再也没回来,听人说那鹿台底下全是累死的民夫,白骨垒得跟山似的。我们穷人家,没钱买赋闲,呆不下去了,只好跟着别人一块逃出城来,成了流民……”
哪吒想起件事,顺口插道:“师叔当年也在朝歌做过官,后来看不顺眼朝堂,辞官不做了,才来的西岐。”
徐氏笑道:“我知道,当年我们逃难,过临潼关的时候,守将不放行,要拿我们回去治罪。男女老幼七八百人,多亏遇到姜丞相,就是他救我们出的五关!”
哪吒依稀记得听人提过,姜子牙曾施土遁之术,救商朝黎民出关,归附西土,恍然道:“原来你们就是那年随师叔投西的商民?”
“是啊,记得那时候姜丞相跟我们说,他是商都的大夫,他去见张总兵,替我们讨个人情,就能放我们一条生路,然后……”
“守将就放你们出关了?”
“守将就把他轰出来了,人家说他这大夫是假冒的,差一点抓了他。”
“这也成……?”哪吒从未听说过师叔还有此段往事,登时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栽进井里去。
“到了西岐,那时候还是伯邑考大公子主政,拨给我们住处,发银钱,发口粮……”徐氏怅然叹了口气,忆道,“大公子是好人呐,只可惜好人总不长命。”
哪吒点了点头,他并未见过伯邑考,只知道姬发心里这个大哥分量不轻。心道姬发这货虽然看起来甚不靠谱,心地倒是与他父兄一脉,着实不坏的。
想到此哪吒心头一念闪过,跳下井沿,扯了扯徐氏:“我知这城里有处地方,棠梨花开得极盛,徐姐姐,等我摘回来给你,你把糕点多蒸两笼,别总是苛待我们师叔!”
徐氏忙唤:“哎你去哪……”哪吒已然出了院子跑没影了。
转出角门,哪吒哎哟一声,险些撞上个人,忙喊声“师兄”。杨戬瞧他一眼:“何事这般兴冲冲地?”
哪吒拽过师兄,笑嘻嘻地贴耳讲了几句,杨戬听罢只笑不语,哪吒不解:“怎了?”
“真是小儿郎不知世事,”杨戬抬手指了指头顶高挂的太阳,“做贼的哪有青天白日好下手的?何况偷的还是王宫?”
哪吒恍然,脸上微微一红,索性耍赖央求师兄与他同去。杨戬给缠得无奈,点头应了。
日薄西山,归鸟还巢,万千道云霓霞光染红半边天际。
西岐王宫内,麟趾殿侧,一株粗大的棠梨树花团胜雪,在这个已不该属它的季节里,开得依旧繁花似锦,瑟瑟飒飒,透出种近乎凄婉的倔强。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
……可惜,却被树下一人生生煞了风景。
王宫主人姬发左手举碗,右手执箸,殷切地仰着脖子,朝大殿房顶上呼道:“弟呀——”
重檐之上蹲着的正是雷震子,依旧是前爪撑地的标志性看门狗姿势。地面上,姬发双手挥来舞去,满脸欢欣地写着快到哥的碗里来~~
“弟呀,方才吃晚饭时就没见你,这会儿饿不饿?新熟的麦子蒸饭,哥给你留着呐……”
切,蠢死了!雷震子忍不住腹诽一句,回了个“你丫才到碗里去”的表情,回答道:“不饿!”拍拍翅膀,飞走了。
姬发空落一身花瓣,倒转过筷子挠了挠头。
杨戬手里折下一枝梨花,斜倚在枝桠间,晚风习习,花似浮云。
“你说这树是谁栽的?”杨戬朝树下望望,随口问道。
“咱们大王的大哥,名叫伯邑考,听说文武全才是个美男子,只可惜命不好,死得好惨……若是他还在,咱们现在就该喊他大王,没姬发甚么事了。”哪吒攀在繁茂的树冠之间,忍不住仰头赞叹,“跟堆雪似的,真漂亮。”
杨戬却笑道:“那也未必,乾坤一掷,时势造英雄,姬发绝非池中物。”
“姬发倒不怕,”哪吒自树梢高处一荡而下,抖开混天绫,“我若是把这一树梨花都摘尽了,给师叔知道,他会不会揍我?”
“你不给他知道不就是了……”杨戬答道,忽而目光微动,抬手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借着枝叶掩映看去,半空里有一人影飞来,盘旋两圈,收起双翼落在大殿房顶上,撂下根黄金棍,蹲地,一言不发地眺望着当空月色。
——今夜值守王宫的竟是雷震子?
杨戬手中花枝轻晃,霎时间碎花离枝飞散,流风回雪,树周已布下一道无形无质的结界,隔绝声息。
哪吒凑在杨戬身边问:“至于么,你还觉得他能听见咱们?”
杨戬笑而未答,只拿手指了指鼻子。闻得到……?哪吒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这家伙,当真是当狼养大的么?”
月光剪下一段段清辉,温柔地披在少年肩上,鸳瓦如覆雪霜。
月下的雷震子就这么静静地沉默着,仿佛一头离群的狼崽,仰望星空,仰望圆月,不知心里想念些什么。
他不会就这么蹲一晚上吧?哪吒郁闷地盘算,要不要露头打个照面?
依雷震子的脾气,在他眼皮底下偷王宫的东西,八成就得动起手来。打架倒是不怕的,可明日若被人问起,师兄弟为什么动手,怎说?说是为了……吃零嘴儿?不行,太丢人了也!
哪吒有点沉不住气了,拿眼神问师兄:怎么办?
杨戬以口形作答:等他走。
大殿龙脊背后的瓦片忽然喀拉轻响,“谁!”雷震子耳廓敏锐一动,已经伸手摸向兵器。
“哎哎哎,别打别打!是我是我!”来人忙不迭地出声示警,一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
“王兄?”又是你,雷震子无语了。
姬发单手提着只木质大食盒,把掖在腰间的衣袍下摆抖开,抬脚跨过飞檐屋脊,左顾右盼,捡平整处一屁股坐了,朝雷震子招招手:“弟呀,过来。”
雷震子皱眉:“你又来作甚?”
姬发揭开食盒盖子,盒内满当当有饼有饭,答道:“来看看你嘛,晚饭没吃是不?哥给你带宵夜来了。”
雷震子本想说“不饿”,肚子里恰好咕噜一响,听得分明,顿时尴尬了,瓮声道:“你怎知道我饿了!”
这孩子,也忒实心眼……姬发笑笑,叹了口气:“哪能不知道呢,一样都是没爹的孩子……”
树上的哪吒敏锐地捕捉到这句煽情台词里的逻辑性疏漏,问杨戬:“他们不是有娘的吗?”
杨戬漫不经心答道:“儿子太多,娘也顾不过来了。”
哪吒赞同地点了点头。
冰月银辉,无声漫过碧瓦,姬发望着满树梨花有少顷出神,继而唏嘘万千:“弟啊,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啊。”
“咱们老爹当年也是糊涂,带你去王都纵然不便,派个人送回西岐来不就是了?非把你送给甚么道士当徒弟……唉,过的甚么日子啊那是,咱们西岐城里头,童养媳都不至于过成那样……”
雷震子自饭碗里抬起头来:“童养媳是甚?我跟师父过得好着哩。”
“好着咧?”姬发瞬间不淡定了,“好好个漂亮孩子给养成这样?饭都吃不上,七八岁的小孩家天天跟狼虫一伙,靠吃野果子充饥,像话吗还?!就给吃成这副模样啦——”
“???”
“你都从哪听来的这些——?”终于反应过来,雷震子手里的饭碗差点扣在二哥脸上,“这对翅膀是师父授我的仙家法宝!法宝是甚懂不懂?!男人大丈夫,只管长漂亮有个鸟用啊——!!”
姬发被吼得有点儿心虚:“那个……人家都说你在山里没得吃,没得穿,吃了有毒的果子,差一点变成妖怪……”
“谣传!”雷震子义愤填膺地怒斥道。
“谣传。”哪吒面无表情地评论道。
“……算了,妖怪就妖怪呗,妖怪也是我弟。”姬发抹一把脸,转瞬便又自信满格。
雷震子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空,丢回碗筷:“吃饱了。你还是大王哩,整天就吃这些个,还不如我们山里。”
姬发哈哈笑道:“二哥穷着呢,这宫里的家当钥匙都在你二嫂那儿,城里的府库俱归散大夫管着,隔月还要给相父交账。二哥得看人家脸色呐!”
雷震子嗤道:“正经点成么,亏你还是个当大哥的。”
“这孩子,又忘了,叫二哥……”
“咱们大哥不是你这样的人,说多少遍了,记住了。”雷震子点点头,“我要值夜,你回吧。”
姬发抬头望了望夜空:“我再坐会儿,今晚上月色好,这地方,好几年没上来了。”
雷震子问:“这你从前常来?”
姬发随意应了一声,指指大殿旁的棠梨:“知道那树哪年栽的么?……十几年了,都长得比房还高了。”
十五年前,伯邑考给新栽的树苗浇上两瓢水,二弟姬发吭哧吭哧地拎来水桶。
九年前,伯邑考站在繁茂的梨树荫里,阳光美丽,满树芬芳。姬发站在他身后,怯怯地喊了声“哥”。
总算开花了,桃三杏四梨五年,这都长六年了,伯邑考笑着道。
大哥……
二弟,在家好好陪着母亲,照看好兄弟们,也照看好这棵树。父亲最喜欢食梨,在东边这些年,怕是都吃不到,等他回家,也就该结果子了。
大哥,还是我去……
你在家好好待着,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我跟父亲就回来了,嗯?
而今,树长生,花果累累,人已殇,尸骨无存。
物是人非。
“当年群臣朝议,派去朝歌赎回父亲的人,是我……”
“二哥白活了小二十年,丁点儿本事没学会,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无功也无谋……咱们老爹最不缺的就是儿子,拿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去换父亲回来,任谁算都是一出上上策。那个时候,连母亲都是点头同意了的……”
“只有大哥不同意——他那人你没见过,眉眼特别明净,总带着笑,跟谁都斯斯文文的。那句话怎说的: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甚么来着?”
雷震子哼哼道:“不懂。”
姬发笑了笑,忆道:“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脾气,就在这麟趾殿里,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把牍简摔了一地……”
雷震子明白了:“他是替你去的朝歌,是吧。”
夜风起,姬发抖抖衣袖,满身细碎的落花聚作一洼,轻轻一吹,散了。
“那天晚上,也是坐在这儿,也是这样极好的月色,白梨花开了一树。大哥说,父亲膝下有九十九子,你们九十八人唤我一声长兄,长兄如父,骨肉血胤,如今父亲不在,做哥哥的就该护着你们……后来的事,天下人都知道,他去了朝歌,再也没有回来……”
雷震子道:“听说父亲归国,还没进城门就吐了三团血肉,个个长出脚,化成白兔跑了。世人都说,那是大哥一分清灵不灭,三魂往生。”
“瞎扯……”姬发苦笑一下,“你信么?”
“世人都说文王吐子,传得有鼻子有眼。当年父亲被囚,逼不得已食了自己儿子的肉,肉饼共有四枚,父亲偷偷藏起一枚,撕了半截里衣袖子裹住,一直贴身藏着。归国那天踏进西岐地界,头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只布包,抓了把泥土覆在上面,也算是把儿子葬在故土了——”
雷震子唤了声:“哥……”眼前又浮现出数年之前,青山绿水间,与父亲相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于是头一回有了种莫名其妙的知觉,觉得眼眶潮湿,鼻头隐隐发酸。
原来这玩意就是眼泪?蓦地便明白了,什么叫做骨肉亲情,什么叫做天人永隔——
别人家的爹,又是别人家的爹……!蹲树梢的哪吒也撑不住了,回头一把抱住师兄,哭得个梨花带雨:“呜呜……我不行了,这厮也太……太会讲故事了……”
“没事,不哭了啊,”杨戬温柔地摸师弟的头,顺了顺毛,“这厮还没讲完呢,还听不?”
“你说闻仲那老儿,窝在岐山这么久,如今做甚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弟啊,”姬发摸了摸雷震子的红毛头发,嘱道,“记住哥哥的话,上阵打仗,莫凭蛮力,多学学你师兄弟们,要用脑子,懂么?”
雷震子点点头。姬发沉默片刻,又道:“还有一句话,能战则战,不能则退。万一……西岐战败,城守不住了,记住,别学人家甚么‘杀身成仁’。回你的终南山去,习武,学艺,好好地活着。”
雷震子听得有些突兀,不假思索道:“怎会守不住?有师叔在,我们这些师兄弟在,闻仲算个鸟人,怕他作甚!”
姬发道:“我知道,不过是教你懂这个道理。活着,才能成事,才能报仇。当年父亲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活着回来。”
雷震子想了想道:“万一战败了,我就背你还有母亲,到终南山找我师父去,咱们一处活着,一起报仇就是。”
姬发笑起来,笑道:“二哥不走,既不能走,也不想走。咱们周人发于稷山,耕于渭水,到如今给逼得造了反。先祖的灵位,父亲、大哥的灵位,都在这西岐城里。闻太师愿来就来,想战便战,老子才不走,老子哪儿都不去!”
一轮圆月悬上中天,月华银沙,流过渐入梦乡的西岐城池,也流过沉寂无声的岐山军营。
“守得住么……”哪吒喃喃重复道。
“你说呢,”杨戬笑得清淡又随意,“所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则尽矣。至少,不是还有我在么?”
——有我在,这三个字入耳,笼在哪吒心头的一丝迷雾刹那间烟消云散了。纵然来日千军万马,流血漂橹,天地杀机,万劫不复……只要有身边这个人在,三千世界,再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哪吒想了想道:“这株梨树实在邪乎,听说自从伯邑考死后,年年只开花,不结果,满树梨花开到入冬才落——算不算也有灵识?”
杨戬笑道:“大约是吧,你还打算摘么?”
翌日,西岐王宫,麟趾殿外的棠梨树似只脱了毛的白孔雀,委委屈屈立在风中。王宫主人姬发在树下跳脚抓狂:“花呢,谁把老子的树给劈了——?!”
小金桥相府,厨娘徐氏打开蜜罐,哼着小调,一口气蒸了几十笼色如白玉的梨花糕,勾人食指大动,满院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