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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零四 误上贼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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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琬蕙长得挺好看的,下巴尖尖,柳眉凤眼,戴了一对向天展翅的蝴蝶钗子。只是脸面有些圆,身体也圆润了些,大约是钱员外太疼这女儿的缘故。不过就算这样,钱琬蕙也是柳娟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了。也许不仅仅是她的相貌好看,那一身绯色衣裙就勾得人更精神几分了。她的眼角微微向上扬着,柳娟觉得她和钱员外果然是父女呢,也透着股子精明。
钱琬蕙就坐在钱员外的手边,一个丫头站在旁边,手里捧着碗热腾腾的鸡汤吹着,另一个丫头则忙着将果盒挪到几案上,叫老爷小姐好用。钱琬蕙看了柳娟一眼,向父亲笑了笑:“爹,这丫头女儿认得,长得清秀,做事也勤快,又不多事懒于口舌。女儿上次就想将她调到眼前,没想到这么巧……对了,你是不是叫娟儿?大家都出去了,你怎么没出去?”
柳娟忐忑不安,又猜不到钱琬蕙为什么会认得自己。她想了想,现在与其瞒哄,不如坦白:“原来给小姐打扫书架的丫头,临时有事让我顶替。书架上的书沉,我搬完了后一时觉得疲累,就到那转角的回廊后头歇息,想着正好等下好值夜。没想到这一睡睡沉了,竟不知大家都出去了。”
钱琬蕙与父亲又对视一眼,然后展开笑颜:“爹,您看,她还是个好心丫头。这样的人,定是忠义心肠。正好女儿手边还缺人帮忙准备衣服呢,她又是徐绣娘的女儿,两边方便。而且这两个丫头,不是女儿当面说人,她俩都不及原来的两个,天天闯祸。多个精明人帮忙,女儿也舒坦一些。”
啊?柳娟刚才看那样子,还当是要把自己给杀了呢!那个总管满脸的怒气和……柳娟也不知怎么会感觉到的杀气。她的心都颤了一路了,怎么钱员外和小姐,一个温和一个温柔地,谈起了“提拔”自己呢?难道,她刚才的想法是多虑了么?还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过也是啊,钱员外本就是首富,有很多金子也很正常。虽然避着人拿到小姐这儿来有点奇怪,不过,说不定是嫁妆呢?
“可是老爷,这丫头太不懂得礼数了。小姐过两日出嫁,府里也抽不出人来教她。难道还要她陪着小姐见官眷们,闹出笑话可怎么好?”穆姨娘的妹妹,二姨娘蹙眉提出反对意见。
穆姨娘微微地温柔笑道:“妹妹何须多虑,大不了那日不叫她到宾客面前去就是了。这丫头么,只要人好即可,她也就帮几天忙而已,不必多费事的。我看了两日,这丫头也聪明得很,的确话语少又肯干,一定能伺候好小姐的。”
“行,那就拨给蕙儿好了。”钱员外一锤定音。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钱家的那些仆从无一不惊异的。钱员外盗匪出身,后来认了个义父,洗心革面,闯出了个江南首富的名气。他不怎么读书,但因为义父一生为官,也学了些“规矩”,经过这十来年的迁移、行善,渐渐的世上的人,都以为钱员外是个行善积德,懂礼守礼的大善人。现在家中仆人,也只有总管等几个心腹知晓这些过往,其他人只知道钱员外轻易不提拔人的,这回亲自下了决定,让个只能远远打扫庭院的丫头,贴身伺候自己的独生女,这就让人咋舌了。
这些人里头,要数秋儿叹得最多:“娟儿你真是太好命了,唉!竟然可以贴身伺候小姐。”
柳娟苦笑,这贴身伺候和远远的伺候,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且,她连着两日都被钱琬蕙留在身边,不得回家。她心里挂念母亲的同时,又起了担忧,不知道钱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比起来,她还宁可那天不要替秋儿的活,现在安安心心呆在母亲身边,等着钱琬蕙出嫁,继续和母亲一道上京去寻找父亲呢!
柳娟的沉默无语,让秋儿似乎有所误解。秋儿抿了抿嘴,但那天的差事,是她自己求柳娟做的,幸运自然也就是自己让给她的。她叹了口气,走到切近处,压低了声音:“我还没什么,与你平起平坐的,而且又是姐妹。只是,你可得当心一些,还有好些其他丫头,对你这一回的遭际,眼红得很呢。那起子小蹄子,一个个没别的本事,专懂得给人下绊子。你当心些。”
“这有什么好眼红的?真奇怪,贴身丫头也是丫头,扫院的也是丫头。难道还丫头变成了姑娘不成?”柳娟摇摇头,好笑道。她眼见着一个丫头从回廊下走过,也不避讳。那丫头回头看了她一眼,柳娟对她微微挑了挑嘴角,点头打了个招呼,又回过头与秋儿说话,“再说,我也不像你们,是这里的常客。不过是帮下手,等到姑娘出嫁,我也就要和娘亲离开这里的。”
秋儿凑近了她,更低了声音,既好奇又难以相信:“可是,一两银子一个月呢,你真的要走?”
柳娟手上描着花样子,钱琬蕙也真奇怪,把她留在身边做丫头,却不叫端茶递水,也不用铺床叠被。只让她拿了花样子描画,说是要用。可是,钱琬蕙眼见就要出阁,以后多少花样子绣不完,非得现在全画好了?柳娟心里直犯嘀咕,面上却是绣得认真,反正她也不想凑到钱姑娘的面前去,看她在那东算西算,恨不能把钱家都搬去婆家。况且,学着这描画样子时,就跟画画写字似的,挺有意思呢!她勾了两瓣牡丹后,直起腰来捶了捶背:“就是八两银子,我也得让爹娘相聚啊。”
秋儿道:“这也是,不过真可惜,难得姑娘提拔人的,偏偏你又不稀罕。对了,听人说,你爹是在京城考学吧?以后说不准是个官呢,也的确不必像我们这样,在这里熬着。”
柳娟没有答话,只是心里暗想,父亲要是考上了,不早就回家了么?以前她不懂事,也跟着娘亲那样期许过。不过经了一次死而复生,现在,对这事也有些麻木了。也就是由于娘亲想念丈夫,想要合家团聚的心思,她担心不让娘亲去京城,反将娘亲那一身的病痛又给引了出来,这才跟着母亲一起去寻。听罢秋儿的话,她笑道:“谁知能不能考上?我就去京中看看,都十多年了,与爹爹都没见过一面。”
“不会是在京里有了妻房吧?”正走过来查花样子的莲夏,站在一旁听了会儿,打发走“藏”在回廊下,竖着耳朵的小丫头,道。
秋儿推了她一把:“别瞎说!”
柳娟垂着头把花样子描完,娘亲来钱家时,对家中境况无有隐瞒,只瞒了柳家旧宅着火一事。她也不在意别人这么说自己父亲,就连她自己,在这几年里渐渐知道事了,也不免有些怀疑,何况他人?她画上最后一笔后,转头把花样子交给了莲夏:“莲夏姐,我描完了。”
这个“姐姐”叫得是无比自然,这一路走到钱家,柳娟的脸皮子磨厚了不少。
“拿去给姑娘吧。”莲夏道,倚在游廊上不想动弹。她手上拿着花洒,见有人走过就浇几滴水,人一走便收回来。
柳娟推了推她:“姐姐不是要送粥进去么?就帮我带进去吧!见了姑娘,她又拉着我说话,我又不懂得姑娘说的那些,真的尴尬!”
莲夏瞥了她一眼,伸指往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你呀,没见过你这么懒的,真怕走大了脚,说哑了嗓子不成?也不知姑娘为何就那样看重你。偏偏别人巴不得的荣耀,你就不乐意进姑娘屋子去,也亏得姑娘好脾气,这也纵着你。换做别人家里,早挨了几次打了。”
柳娟心道,你却不知,姑娘越是反常的脾气好,越是让人担心么?实际上,她发现姑娘每天吃的,都是些平肝静气的东西,往往的手都快要捏碎杯子了,人还表现得笑盈盈的。越是如此,她越心惊,钱琬蕙也才十五,骨子里却叫柳娟感到一股子狠劲。这种隐藏着的狠劲,她是太熟悉的,之前的柳家父子,不也是如此么?
可这里的丫头小厮们,果然都是些小孩子,及到眼前了的危机,却不察觉。原来钱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事主家贴身丫头,除那家生子之外,最大只留到十五。莲夏与秋儿都不是这家里的家生子,今年一个十四一个十五,莲夏已被主家挑给了个家中小厮,两人也打算好了,等过了姑娘的成亲日,便一起去别处,开个小的店铺,就这么过一生去。莲夏已不知几次的说,只羡慕那些家生子们,在这里一辈子,虽然是个丫头,好歹不用淋雨吹风的。秋儿却眼巴巴数着日子,等着自己满了十五,和祖母一块到别处去过日子。
莲夏不肯代劳,柳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游廊,敲了敲尽头的一扇门。门内有脚步声走近,过了会儿钱琬蕙的声音应了“进来”。柳娟推门进了屋子,钱琬蕙坐在正中的桌案边,左右围着要与她同日出嫁的两名陪嫁丫头。余下的,还有两个姨娘,再没别人了。钱琬蕙身上穿着嫁衣,似是在试妆,那件嫁衣,柳娟认得是自己母亲绣的牡丹花,娘亲日日夜夜地劳作,就为了这件嫁衣呵!
钱琬蕙抬眼看来,柳娟忙垂下眼帘,将花样子递上:“姑娘,您要的花样子描好了。”
钱琬蕙只瞧了一眼,便点头道:“嗯,就是这样子描画。”又让两个丫头给收起来,柳娟瞥了一眼,只见那花样子也只是被随便一放,未有收入姑娘陪嫁的大樟木箱子之内。
“姑娘可还有吩咐?”柳娟不欲掺和钱家的事,那箱子里若全是金子,足有两三千两呢!钱家虽是江南首富,又哪里一下子搬这么多金子出来呢?柳娟自从见过那些箱子后,回去转念想了想,更觉遍体生寒。而且,钱员外那日,手上还戴了一枚扳指,那扳指通体雪白雪白,家里上回有小厮窃窃私语从未见过,且也不该员外戴的。柳娟忧怕不已,想要和娘亲离开这里,去别处讨生,偏偏几次提出要上京去,钱家就是不放,连回外头,跟娘见面,都成了奢望了。
钱琬蕙把身上嫁衣脱下,吩咐丫头们拿出去放好:“这腰还有些窄了,叫人再放宽两寸才好。”一面说,一面拿了配粥吃的果子,瞅着众人没在意,扔进了嘴里。柳娟看了个正巧,她知道钱员外让钱琬蕙近日该克制些饮食才好。不过,连两位姨娘见了也不言不语,她更不提了。
“娟儿站站,我这里还有些东西,你给我送去周家,交给那边的宋妈。宋妈会交给周老太太的。“钱琬蕙开口拦住柳娟,交给她一包东西,又叫人传话给家中一个小厮,让他去安排车,载着柳娟一块去。那小厮答应了,就去外头布车了。
柳娟听她喊“娟儿”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送东西的活,分明直接交给那小厮,不是更妥当?竟然还要多转手一人,不知该说是富贵人家人多事闲呢?还是该说是钱琬蕙有别的打算呢?她不想多问,和钱琬蕙说话越少,心中寒意便越少些。柳娟接了那包东西,应承几句,便出了门,在二门口上登了车,小厮把帘子一放,柳娟刚刚坐稳,拉车的牛就跑了起来,车子里摇摇晃晃,柳娟只好赶紧贴着车壁坐稳当些,过了好一会儿,才顾得上伸手去拨开车帘。
今日是廿九,街上往来妇人姑娘无数,相聚相簇地,逛铺子、赏河景。那河上水鸭子双双对对的,惹得不少佳人发笑,也引来了不少儿郎的注目——注目的自然不是河中那些水禽。
柳娟起先觉得无趣,她也不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了,心里头又搁着事,哪有闲工夫赏景?却在收回视线的那一刹那,目光又被某个角落给定住了。那里,是钱家宅子外头的那排,供下人们住的小院子。院子门口站着个中年妇人,手中拿着针线做着。她身边站着几个男子,柳娟的车子一过,外头的小厮嘴里哼起了调子。柳娟就觉心头一揪,那些男子背在背后的手,竟是闪着刀光!柳娟慌乱不已,自知钱家事情,真如自己这些日子来所猜那样不简单。她捂住了嘴巴,憋住已到了嘴边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