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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零二 火炎焱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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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柳娟是在一阵呛鼻的烟尘味中醒过来的。她咳着嗽,惊起四顾,但见自己和母亲的这个院子外头,一片火红正冲着夜空而去。
没想到,避开了和柳既宁单独去郊外,去京城而逃过了一劫,这里还留着一手。难怪白天时袁悦说道:“如今天干物燥,妹妹要多喝喝梨花水啊!”柳娟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当时听了袁悦的话,在院中做了些准备。否则就算逃过上一世被人侮辱杀死,暴尸荒野之劫,还得埋在黄土里头,就像祖母那样。她今晚心中不断打鼓,所以是和衣而眠,这时快速跳起,出到院中,见到母亲,赶忙上前安慰:“娘,您别怕,没事的啊!”
说着,她在浓烟中摸到了高高的菩提树下,伸手,就够着一根绳子,用力往下一扯。
“哗啦!”接连几桶被茂叶掩藏着的水,如瀑布一般倾到起火处,火势本就刚刚烧起来的,被这一浇,渐渐地火光弱了下去。柳娟也等不得火势全消,心想到那时就不一定能跑得掉了。拽着娘就要出后门。谁知徐氏忽地冲入自己房中,柳娟不知所以,又担心,正要跟进去,徐氏已经走出来。
柳娟看见母亲手上,拿着个布包袱:“娘?”
徐氏叹了口气,她也是想着女儿清晨时的话,方才动摇了在家里替夫君守孝到三年的决心。这包袱打了拆,拆了打,刚才她正在屋里望着包袱左右为难,院子里就着火了。
母女俩到了通往街面的门时,柳娟伸手开门,却发现门上没有守卫,门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从外头锁死了。而前面通向宅子其它各院子的路,正是刚才着火的路,而不知是刚才就没彻底扑灭,还是有人又添了把柴上去,总之,火势又大了起来!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啊?”徐氏吓得腿都软了,连火星子迸向面上,也一时动不了腿脚。还是柳娟把她往旁边一推,才避免了伤及颜面之苦。
柳娟也怕得要命,可这会和前世孤身一人,被自己最尊重的兄长侮辱时感觉不同。她的身边还有母亲,便有了一股勇气与力量。她扶着母亲的肩膀,另一手扶着石桌子,压住噗通乱跳的心,道:“娘,娘!您别慌了,我们想想办法,还从后门走吧!就算爬,也得爬出去!”
徐氏被女儿一席话鼓起了勇气,不说别的,就看在女儿的面上,她也不能懦弱呀!即使自己不能出去,总不能让女儿小小年纪,就葬身在这里!
“娘,您可别想些有的没的!”柳娟和母亲往后院跑,整个院子里也没其他人。她们母女不是正经太太小姐,当然没有仆人伺候。柳娟似乎看出母亲心思,忽然说道,“女儿一个人,去不了京城!我要跟娘一起,去找爹爹!”
母女两个跑到后院,这里倒是还没烧着,可看火势也是迟早的事。偏偏这个院子里头没有水井,仅有的水,都在刚刚用来泼在火上面了。柳娟又拉了几下院门,只听得叮铃咣啷的乱响,是有铁将军守在门上呢!
徐氏见女儿开不了门,急中倒是有了些智谋。她一指顶上:“娟儿,从墙上走!”
可是,母女俩都是寻常女子,这墙却高,是柳家做丞相的先祖留下来的祖宅。这样高的墙壁,怎是两个弱女子轻易翻的过去的?
大火带着高温渐渐逼近后院,灼得母女俩都出了一身的汗。徐氏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已长大许多,平时是绝对抱不起来的女儿,往背上一驮,拍拍肩膀:“娟儿,快些踩上来!”这大火之下,她一将老了的妇人并不指望能逃生。可是女儿,才十三岁呢,过去十三年里,娟儿都没怎么体验过人世间的美好幸福,她希望女儿能够逃出去!
柳娟不愿意撇下娘,可徐氏已经将她放在了肩膀上,努力地站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柳娟也想象不出来。她还没有这样的阅历,只知道,娘今天的力气格外大,性格也格外的执拗。她趴在墙头,面上流下了眼泪,不是被烟火熏的,而是,她忍不下心,丢下娘就这么离开!可是,徐氏在下面已经摇摇晃晃地催促道:“娟儿,快点!”声音里,已经带了忍痛的感觉,柳娟惊异地转头,发现火已燎上了母亲的发髻。
“娘!”柳娟不想死,可她看着这一幕,心魂俱丧!她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活活烧死!
她想要跳下去救母亲,忽听到自己脚下有人喘着粗气,刻意压低了声音,只让声音勉强传入了她的耳朵,道:“娟儿小姐别做傻事,快接着!”
接着?柳娟不知要接什么,只觉得有样东西飞了上来,她一愣神的机会,看清了那是一捆绳索,却也发现绳索就要又落下去了。柳娟慌忙伸手一捞,恰恰抓住了尾端,将绳索提了上来。她望向底下,没有人!不过刚才那声音耳熟得很,在柳家,会救她的人,能有几个呢?
柳娟来不及多想,把绳索的一端放到下面,喊道:“娘,快!”
徐氏攀着绳子,一寸一寸爬了上来,她的头发烧掉了一些。柳娟脱下身上外衣,扑灭了母亲身上的火星子。母女俩对视了好一会儿,柳娟先就忍耐不住,鼻头一酸,先痛哭出声,徐氏也是惊魂未定,搂着女儿就呜咽不止。方才的勇气有多少,现在的后怕与心悸就有多少。
徐氏把绳子提上来,有一些已经烧着了,她是个常做针线的人,随身带着剪刀,包袱里头就有。正低头找着时,院子前门那边人声鼎沸的,许多桶水都泼向了火场。柳娟一听,眉头一皱,她们虽然不是做的恶事,可她们若是撞上了柳既宁那帮子人,又如何走得掉?
好在徐氏已拿出剪刀,卡嚓一下就剪断了着了火的绳索,放下一端下去,离地面有些距离,不过不是太远。徐氏先借着绳子滑下去,柳娟没有用绳子,因为这上头不好固定住。她只扶了手边一棵树枝,往地上一跳。徐氏赶紧一接,也是幸运地将女儿抱住了。这也得益于柳娟常年吃不到什么山珍海味,身体消瘦而轻盈,徐氏方才抱得住她!
“这门……”徐氏发现通向街面的那一重宅门,门闩子是开着的。她想起了绳索的出现,看了女儿一眼。
柳娟来不及细说始末,与母亲先溜出了宅子。这个门平日里就没几个下人乐意来守着,都将她母女当做了守门人。以往柳老太太在时还有些不满,这会儿,倒是方便了许多。
柳娟和徐氏都不知道,她们院子这一场火,叫柳家未来的局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俩人在扬州城一个旧日接济过的人家打扰了一宿,次日城门一开,便辞别那户人家,向北面行去了。事实上,徐氏心里直打鼓,京城离此山高路远,娘儿俩的身上银钱不多,也雇不起牛车马车,这样走着何时能到?柳娟却是少女心性,她已经很久没走出过柳家那个地方了。那里,骨子里都在争风吃醋的,令人不舒服。现在走出来,虽然前途茫茫,总是让人心里舒服些的。
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如前世那般,在堂兄的陷害下惨死了。她心中喜悦,便对母亲道:“娘,不管怎么样,女儿跟着娘一块儿,又逃了昨晚那一劫,能走到哪里,在哪里住着都是好的!”
徐氏一想,也笑道:“难得娟儿能如此想,为娘往日倒没发现你有如此心胸。”
柳娟揽着母亲,笑得爽朗,道:“母亲觉得,女儿是个心胸狭隘,喜欢荣华富贵,经不得苦楚的人么?”她可是经了两世的穷日子呢,早已看穿了,人这一世,苦一时,甜一时。苦与甜,本来就不是固定的。至于怎么样说清楚这其中关联,柳娟还不知道。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上过学,也没有过塾师会教她。
她只是心中欢欢喜喜,跑去旁边的摊子瞧看东西,也不是想买,只是觉着,从她上一世到现在,还没有过这样,和娘逛街市的机会呢!这么走走看看,抢在了清晨就出了城。而这时,城中那帮接了柳家起火案子的官员衙役们,也才刚刚开府务公而已。
柳家众人都被拘在了府中,不得外出,因此柳娟和母亲逃出扬州后,好一段路也没人追上来。她们的心也跟着放松了些,辨认方向,得知这条路,正是往西北面去的。可是,柳娟也真没想到,京城是在几千里外的地方呢!
徐氏倒是有些不想赶路,不执著于入京的意思,她一路走着,偶尔还会想着停留在哪儿,接接女红活计。不过这一路的江南水乡,谁家都有个能干绣娘,这般浪迹过来的女子,却是没人能常雇佣的。每次也就做那么一两件活计,混个接下来的盘缠路费,也就要走了。柳娟也想帮忙母亲,奈何她身量细瘦,旁人见了,总觉得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托付不得重活。
柳娟也只好帮娘分分线、穿穿针,再帮忙着烧烧饭、烧烧水。徐氏也不肯叫她现在就学针线,道是:“这些活儿,你往后总要做的。女儿家家的,便痛痛快快玩去吧,别学为娘这样,一辈子拘在这些琐事里头。惟愿我们家娟儿,往后能找个肯挑起家里担子的好人家,有个好归宿。别像为娘这般,一辈子就耽误了的好。”
娟儿一边帮母亲拿着绣线整理,一面好奇道:“娘,您当年,为何会嫁给父亲呢?女儿听人说,您家里也不是很穷苦的,而父亲家里……”不知不觉,她口中对父亲的称呼,已不那么亲近了。
徐氏的目光变得深邃,带着叹息,许是叹息自己,又或许是在叹息别的:“当年啊?娘家里也不贫苦,也不富裕,就是更远那个村子里农户的女儿。你外祖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勤勤谨谨地耕种、收割。好在那个村里,也没什么太富裕太蛮横的官家,地租每年按着朝廷要的交交,剩下的就自己吃。磕磕巴巴的,家里也就糊口了。”
“那后来呢?为什么咱们都差点会……”会饿死在那里?
“呃……说来话就长了。你外祖父虽然没念书,却希望自己儿孙,能有个念书人啊,好去城中,好让家里真正兴旺起来。那时候,你祖父母都在,家里呢,比不得几代之前那么兴旺,但是也还有几个孩子有功名。谁知后来你叔叔伯伯们,远走的远走,离世的离世,家里就落魄下来了。娘嫁给他们时,却还比后来强很多,最重要是你祖父,行事为人,实在令人尊重。可惜后来离家去找你大伯,也没回来了。唉,那时候你爹病重,算命的说要冲喜。你外祖母那时又病重神志不清的,家里缺一笔银子救治,为娘只好应了聘,嫁入了柳家了。说来,你祖父母也都不是坏人,一辈子供着儿子们念书考学的,希望他们成才。又有谁知你爹这小儿子,离了家里去考试,一去得好几年都回不来呢?”
柳娟坐在鼓墩上,听着娘的话,咋舌,原来是冲喜呀?她在柳家时听说过一件类似的,柳家的一个堂姐姐,也是冲喜嫁给了个有权有钱的人家,不过那姑娘的丈夫后来死了,她守了十年,最后悬梁了。
“柳家娘子,借个火啊!”一个同家干活的婶子,在外头说道。
徐氏出去应了声,叫柳娟出去,将炭换了给了她。她们这会在一户钱姓的富商家中帮工,因为这家的女儿月底就要出嫁了,这嫁衣嫁妆是必须快些赶好的。钱老爷唯有这一个女儿,不惜花了重金,买来最好的布匹绸缎,又叫来一个江南闻名的师傅,画出了嫁衣样子。
她们来时,恰好上一个女工因为发现有了身孕,而回家养胎去了,钱老爷急着用人,就留下了徐氏。徐氏干干净净,打扮整齐,一上手就让人满意,因此留了下来,还借了个宅边上的小屋子给她娘俩暂住,只是活计匆忙,辛苦得很。
那婶子是在府中做仆妇的,柳娟一边给她换火,一边好奇地看着她手中捧着的一件衣裳。那衣裳看着是女孩子穿的样式,衣裳料子一看也好。
婶子见她盯着,得意道:“这是小姐赏下来,给我家闺女穿的。”
那衣裳有些半旧不新的,柳娟在她展开衣裳后,才发现是穿过的。婶子的女儿,是柳娟第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她有些担心那个心气高傲的伙伴不会喜欢。不过柳娟没能说出,婶子就抱着衣服,拿了炭火回自己屋子去了。柳娟在共用的灶房把新炭烧好,在院子里摸摸晾晒着的衣服,还没完全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