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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零一 既辈儿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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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一既辈儿郎
杨柳春风初融雪,二十四桥月犹悬。
鸡鸣第一遍时,满天星辰仍灿烂。扬州城仍沉在睡梦中,柳娟却在外头的一阵呜咽中,惊醒了过来。她转过目光,小小的窗格透入了月光与星光。柳娟掰着手指算了一算,也算不清她在柳家老宅几日了,只知道自己的母亲,从三个月前就失去了曾经的风姿。这情景,越来越像当初的了……
徐氏为何而哭,母亲什么也不对她讲。徐氏总觉得她的女儿才十三岁,大人之间的事情,告诉了柳娟,柳娟也是没法子帮忙的。她只日日哀哭,在这座题着“柳宅”的府邸里,生活了两年。而更早的时候,她们本来想去京城,原以为在繁华京城可以住很多年的柳娟,因为祖母挨不过那年严寒,一病而逝,而停留在了扬州守孝。能住在这个府邸,还是因为扬州做生意的一个远房堂叔的收留,才能住在柳家旧年的老宅子里。
柳娟趿着鞋走出屋子,房门一开,星光洒在柳娟身上。仍是比同龄人瘦小的身体,也隐隐呈现出“长大了”的痕迹。她走到徐氏身边,推了推她:“娘?您到女儿屋子里坐坐吧?”
徐氏恍惚地看了她一眼,柳娟只觉心头慌慌。堂婶子之前来看,就说母亲定是得了失心疯了,她向着母亲,和祖母辩驳,总被祖母说是犟嘴。如今这情形,她真觉得母亲的眼神空洞得吓人。
徐氏惊觉自己吓到了女儿,忙扶了她的肩膀往屋子里走:“娟儿莫怕,娘只是想着一个人罢了。唉,可怜我女儿了,本来应该……唉,只怪为娘没用,无知无识的,只能做些粗活。娘苦着你了。”
柳娟连忙摇头,在她这十三年里,娘是怎样的辛苦,她怎会不知?笑道:“娘已经很能干了,您纳的那些鞋子,那么好看,女儿可做不出来。我还想着,等娘这回的风寒好了,向您学一学,也做几双拿出去呢。”
“你做这些做什么?”徐氏摇摇头,“娘这辈子,也只能做些这种粗活,我们娘俩才能活。你……你还有爹呢,原本就该享福的。只是,唉!”
柳娟坐在娘的旁边,破旧的凳子歪了一歪,柳娟看到娘担心又愧疚,连忙身体一歪,干脆歪倒娘的怀里靠着。她看着娘在月光下,更突显的白发,道:“娘,爹在哪儿呀?那个杨经略,不是到京城帮忙打听了吗?祖母上回也让人写了信,送到京中。为什么,祖母过世,爹却不回来?这么多年,他也没回来。他,到底考上状元没有呀!”
徐氏默然地咬着嘴唇,最后叹了口气:“你爹,他就在京城中。不过……娘也想去找他的,可娘还戴着孝,不能出门。你堂婶子的脸色,你也看到过的。我昨晚跟她谈过,她还算好,通融我们住过这一年,毕竟你祖母是柳家的嫡系子孙的媳妇,于你堂叔叔也有接济之恩。不过,守了这一年孝后,我们再不好在这里住了。等过了这一年,娘再带你去寻你爹,不管怎样,你都是他的闺女。没有爹会不要女儿的。”
“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不能现在就上京城去?”柳娟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问道。
徐氏愕然:“现在?”
“守在这里,过了一年,我们依旧穷困潦倒。到时候别说去京城了,连最基本的吃穿住都没办法!与其这样,不如咱们先去京城,也可以让爹爹回来,给祖母守几年孝啊!”柳娟盯着母亲的眼睛,解释道。
徐氏怔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手攥成个拳头,紧紧握着自己衣服。她最后摇了摇头:“你祖母的孝期还没过呢,母亲怎能离开?不然,娟儿自己进京去,正好你那堂哥今年要北上,去京中谋官,他一向待你随和,娘跟他说说,请他带你一块去吧?”
“不不不。”柳娟这么几年来,都没哪一次有这样执着的,她的眼底,有隐隐的急切的惶然。“女儿不要和他一起走,也不要和您分开。”
“娟儿?”徐氏的耳膜差点被她震破,又摸着她的手心里一层薄汗,惊诧道。
柳娟慌忙摇头:“娘别担心,我没有事。只是,娘跟娟儿一块上京去吧?反正……连爹都不回来给祖母守孝,您又何必苦守着呢?”
徐氏皱了眉头:“若是娘也不替你祖母上香、守孝,她在天之灵岂不是更孤寂?”
“祖母她……”柳娟想说祖母对娘并不好,甚至让她给病重的父亲冲喜,娘何必为她拖累自己步子?
却听徐氏笑了笑,之前的彷徨与悲痛暂时隐去:“当年娘走投无路几乎饿死时,你祖母收留了我,让我有口饭吃,还嫁了人。虽然嫁给你爹,是因着他患病,可是,至少娘也活了下来。你祖母,多数时候还是好的,这么多年,她苦撑着这个家,连压箱底的嫁妆也拿出来,给你爹,还有你用,已经很好了。娘作为媳妇,该为她点长明灯,替你爹为她守着的。何况……”
柳娟不知“何况”什么,徐氏也不肯说下去。她只好扁着嘴:“娘,那我也不去京城了,我陪着你呢!”不管怎样,她都不要一个人去京城,尤其跟着堂兄一起去。上一回懵懂不知世事地跟着堂兄进京,结果换来个暴尸荒野的结局。听说连母亲也遭了毒手!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念了几百遍佛,求了几千遍菩萨,才换来的这一来世,重新来到了要和母亲分别的当口,她才不要重蹈覆辙!
母女两个讨论不下,徐氏又让堂婶子叫去做些事了。柳娟望着母亲的背影,又眼见着堂兄走过来和自己说话。她心头一惊,这情景和当年何等相似!她想要追上母亲,劝她一起离开,又忽地忍不住那一口气,停下来等堂哥柳既宁说话。
“娟儿妹妹,你今日起得真早。”柳既宁打量着柳娟,“这身衣服旧了,要入京的话,堂哥哥给你买件新的怎么样?”
柳娟暗暗唾弃着当年因一件衣服,就欢喜的自己。低着头道:“我爱穿娘做的衣服,比外头的衣服都暖都软。多谢堂哥费心了。”
只见柳既宁一怔,想了一会儿才笑道:“那也好,叫堂叔叔看看,你们这日子多辛苦。他居然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你和你母亲,真该好好看看你们的日子,叫他羞愧羞愧才好。”
柳娟也觉得父亲太不负责,可是这时她偏不想顺着柳既宁的心,这只披着人皮的恶狼,表面也算是个让她当年心悸佩服过的人了,却能对自己的堂妹下手!
她低着头淡淡说道:“爹爹是怎样的人,如今怎样,我并不在意的。我只想跟娘一块好好生活,娘说要去京城,我才去,她不去的话,我也不去。反正,我也压根不认得爹爹长得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于他,我并不思念的。”
这话也是实话,试想十来年又加三年多的岁月,都没见过的父亲,哪里还有印象?就算以前还有过什么向往和期待,都早被当年的变故给磨灭了。
柳既宁眼神明显变了一变,表情也是有些急切。柳娟暗想自己前世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堂哥是暗藏着不良心思的。她走到一边,坐在绣墩上头,拿着铺在上面的一幅刺绣看。这是她母亲绣出来的双蝶戏花,娘绣了好长时间了,画也很大幅,或许是用在插屏上么?
柳娟不怎么会刺绣,娘至今还没有教她,身边也没有人教授,她只会做些小荷包、香囊一类物件,也仅仅是自娱自乐。不过,近日里这些东西时常不见。柳娟上一世发觉物品失踪时还只疑惑,而现在,她知道是柳既宁拿去了。
前一世的相处太过于近距离,太过于令她羞愤。这一世,从第一眼看到柳既宁时,柳娟就对他颇为膈应,虽然他开始的表现十分正常谦和。但前世经历的悔痛,柳娟无法言说也没脸说出,可今世,她不想逃避与柳既宁相处,因为,她想要让柳既宁也痛一次!
柳既宁十分失望,他一方面心中有种说不出,道不得的心事。虽知不可碰触,这世上不容得同姓男女合婚,更何况两人还是同宗?纵使已有几辈人无有往来,却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了。然而,最初来时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的柳娟,被自己在心中不屑久了,之前一日因他父亲生辰,出来跟他贺寿。那时她打扮了一番,人又长大了些。虽然才只十三,已隐隐是个肤白明眸的姑娘。他也是家中管束极严格的,一来二去的,竟有些挪不开目光。
事实上,这丫头除了眼睛好看,皮肤白一点外,也没多少特别之处。她个子很小,又还有点孩子样子,在人面前,总显得懒洋洋的。又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像那日和个同族兄弟去喝花酒时,见着的那些姑娘一般多才袅娜。就是一寻常的姑娘,却是让他有些挠心抓肺的想要见见。
然而,他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见这姑娘了吧?都中寄来的那封信……
他也不指望这辈子能娶得了柳娟,同姓不能成婚,这事他很清楚。他也不想惹怒了自己家里的老头子,父亲虽然有些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又有些吝啬。不过他的银子不少,地位还尊崇的。柳既宁好不容易从几个兄长之间冒出了头,终于叫父亲高看了他,带着他四处走访亲朋,拜访名师。这回断不会为了小小一名女子,而失去这样的机会。不过,在那之前,反正父亲要动手做什么的,他如果趁着这回,讨那么点便宜,父亲等人,也是不会知道的了。
于是他虽告辞,心中还念想着些什么。却没发现,自家里的某位亲戚,跟在他的背后走到了绣楼前的院子里头,与那个他觉得一点也不必留心防备的“笨丫头”,说了几句话。
柳娟倚在门内,见着来人时,先是不认得。再看她面上长着一颗红色胎记,就猜该是大堂兄的夫人了。她的大堂兄,比柳既宁大了十一岁,是她堂叔叔的大儿子。本来这大堂兄极受堂叔叔的喜欢,可后来柳既宁的母亲嫁了进来后,这大堂兄就越来越没了地位。在家中,竟和个透明似的。连丫头都暗暗为他不平的地步。
若说从前,柳娟不曾与这位长堂兄有甚交集。在她眼中,大堂兄有些可怜,可也不及她和母亲寄人篱下,衣食偶尔还需犯难来得严重。而在这位堂兄眼中,恐怕自己不过是个乡下来的丫头,又没念过书,衣饰还朴素褴褛得很。他无论是否得宠,总也是堂叔家的长子,吃穿用上,自然不会太差。他房中还有一位娇妻,柳娟是没见过。不过听闻是本城中一位碧玉,家境很好,唯一的缺点,便是面上有颗红胎记。
在前世,柳娟是没有见过这位堂嫂的,而今竟见着了。她不觉有些发怔,莫非,自己的经历故事,从现在开始,已经和从前不同了?可,这不同是在哪里,她竟找不出来。只知道过去这几年中,她一直惶恐地想要避开曾经的命运。
柳娟发愣,堂嫂先开了口招呼道:“娟儿妹妹,我昨日从佛堂归来,请了几样法物。这串香珠,是给你的。”
“啊?”柳娟讷讷地接过了香珠,这才回神,“多谢堂嫂子,可有空到里头坐坐?”
“此时妹妹有空?”堂嫂子笑问。
柳娟也不觉笑了:“我成日在家里,也没事情做,怎会没空?堂嫂请,正好,四堂兄给了一罐茶叶,我沏给堂嫂尝尝。”她对这位堂嫂不无好奇,倒是不觉容貌很难看,只是面上半边覆盖着红胎记,配着她精致的右脸有点违和。她更觉好奇的,是为何大堂兄宁可与堂叔闹翻,也要娶来这位妻房。
“叫堂嫂多拗口?我生在十五,所以爹娘取名做袁悦,悦耳的悦,谐音圆月。妹妹可以叫我袁姐姐,或者直呼我名字,我并不在意的。”堂嫂走入小院中,这个小院后门边上就是街面,倒是有宅中桃源的意境。她进了庭院左右望望,“哎呀,好一棵菩提树。”
柳娟不认得院中是什么树,只觉得看着像是桑树似的,却喂不得蚕。不过上回娘发热了。她慌乱之下,有一个老仆从告诉她,将这树上开的花摘下来,磨成碎末和水让母亲服下。她照做之后,娘很快出了一身大汗,病情就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