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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绪章 黯元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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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这日,雪映明月。
剡溪之畔,嵊州之外一个滨海的小村,虽然只有几户人家,到了这日,也都张灯结彩,放炮烟火地热闹了起来。一年辛勤劳作,积攒下的银子,到这日便如流水般花费,众人脸上却也扬着幸福愉悦的笑容,一年之计在于此日,只望来年也像这样花团锦簇,人月两圆。
小村中也没有别的热闹法子,既无集市也无灯会,有的就是互相串串门子,一大家子人从四海归来,然后齐齐上门道喜祝福。其中唯有一家,是没有人去的。
不是因为村中人不喜欢这家,实在是这家门中只有一屋子女人,而偏偏这家屋子虽然破损,长年无修,里头的主人骨子里却是仕宦人家的精魂,讲究得很,轻易不见他家女人们出来。只偶尔见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出来,采买东西。而他买的东西,也从数年前的大车大车,变成了少少几样。
而这几天,那个神秘的人家,更是不见有人出来了。有的村民好奇,去敲门,得到的是里头很礼貌又很漠然的道谢,却没有人应允村中男人进去。众人觉得这家古怪,也就没什么交情了。
几个孩子跑在村中,欢快地畅笑着,把雪球打来打去,追逐着跑到了大旧宅子门外。
有孩子禁不住好奇地走上去,趴在门缝里想看看“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却被突然开启地门绊了一跤,连人带雪球的一起摔进去。
“哇啊!好大的院子呀!”小孩子们只看了一眼,就被宽敞的院子吸引了目光。而开门的小厮只看了他们一眼,就被里头“快点去!”的吩咐,催得赶紧跑出来。几个小孩从地上爬起来,对视一眼,跑到院子里转起圈来。
这院子里铺的是青石板,还种了花草。只是,比想象中要陈旧很多,也“死气沉沉”的。
“这里有很多牌位诶!他们家姓柳吗?柳条的柳,这个字我认得呢!”一个顽皮的孩子趴到一扇门旁边,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正中挂着个写了四个字的牌匾,左右挂着对联。对联写的什么孩子们不太认得,只知道正中是写的“书香门第”。几个牌位供在长条桌案上,点着簇新的灯烛。不知是因为年节才点,还是天天都在供奉的。
一个老妇人闻声从隔壁房中出来,见着这群小子,眉头一皱,赶上前来:“你们这些臭小子,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咋咋呼呼跑到别人家中,这成何体统啊?”
村中这群小孩子还没上学呢,也听不懂什么体统不体统,见着老妇人来,吐了吐舌头便打算散了。正这时,出门去的小厮进来,带着个长胡须的老人家。众孩童都知道这人,是村中最受尊重的大官伯伯,听说是从外地来东头的杨家做客呢,才在村中几天,就救了村里最小最小的小宝宝一命。那小宝宝受冷咳嗽了很多天,人都快没气了,现在却能吃东西了。小孩子们听大人说得多了,对这位老爷爷也是尊敬得很,甜甜地,齐声打了个招呼。
老妇人皱了眉头,小厮摊手:“老夫人,村里那位大夫被他儿子接到城中过年了。我跑遍了附近,只有这位杨经略能医病,只好请他来见老夫人。”说完这小厮就一低头,不去看老夫人的眼神。
杨经略摸了摸留着些微胡渣的下巴:“柳老夫人么?听闻贵家孙小姐染恙,本官虽不才,倒是略通些歧黄之术。柳老夫人可愿让本官替令孙女看看?哦,柳老夫人是挂了贞洁牌坊之人,本官知道老夫人尊重礼法。这样,本官带来一些丝线,不必与令家孙女见面,即可为其诊脉。如此,虽然成效略有损碍,应该也是一线生机。老夫人觉得如何?”
柳老夫人叹了口气:“多谢尊驾体谅了。非是老身冥顽不灵,不顾孩子安危,拂逆尊驾好心。实在是当年得了圣上所赐牌坊,又得了那些银两奖励,实在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说罢,便让小厮接了杨经略递来的丝线其中一端,拿到房中,让“徐氏”给女孩子搭在脉上。
杨经略诊了一刻钟工夫,皱眉:“这孩子倒不是有别的症候,只是受寒和受饿多了,身体元气被伤。你们也算本地大户,怎会如此对待孩子?”
柳老夫人又叹口气,似是羞于出口,等到杨经略让布置文房四宝,才道:“实不瞒经略,犬子七年前离家赴京赶考时,行程遥远。老身已将当年圣上所赐银两悉数交与他,让他手头不至于太过拘谨。不过这两年他也不顺,写信回来,说是两次不中。打算等到今年,再参加考试。这几年……唉,只求经略开方子时,能够……”
杨经略明了了:“令孙女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饥寒过度。本官知道这附近山中有种药材,最能补人元气,之前已留了些在身边。既然现在要救人,不妨让给令孙女用着,以解燃眉之急。日后还请将饮食让她多进一些,再穿暖些,也就好大半了。只往后要多留神,不可再像这样了。”
说完,杨经略对小厮勾了勾手指,吩咐他去自己亲戚家,找自个的书童拿药。柳老夫人千恩万谢,杨经略虚扶着她让她安心,忽地目光一转,见那帘后有人影晃动,似是有人拭泪。他动作微微一顿,赶忙转了目光,想着或者就是刚才老夫人所说的“徐氏”了。这小女孩显然极小,莫非帘后的是柳老夫人儿媳?
却见柳老夫人面色微愠,赶忙掩饰道:“不知令郎名姓如何?本官在京中若遇着他,或许可转告他些家中情境,让他早些回转家中。这寒天冷冻的,怎可让老母妻女单独在家受苦?”
柳老夫人忙摇头:“不敢有劳经略烦心。我儿也是自小孝顺之人,想来是真有事羁绊住了,当年老身也告诉他,不到高中之日,不许他回来。柳家先祖出了两位状元,虽然老身的夫君去得早,老身也坚信,我儿能有一日飞黄腾达的。”
杨经略一片好心,看她反而回护自己儿子,虽然无奈,也能理解一二,便不再多问了。只是出门时往那供着牌位的房间扫了一眼,只见正中间供的是名叫“柳骋风”的人,心下一震,原来这户人家,是前朝闻名的风流才子,柳骋风柳相国的后人。
当年柳家连出两相国两状元,又有一年柳家五兄弟同赴会试的奇事,这盛况至今官场中还啧啧称奇。没想到隔了一二百年,竟然沦落至此了,也真可叹。
一剂汤药灌下,又喂了些左邻右舍助的吃食,裹了层厚被子,柳家的小女孩才悠悠醒来。
“这里……”小姑娘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满脸泪痕的徐氏,再一眼,就看到她旁边站着的几个小孩子。她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好像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同龄人,一起出现在眼前。
徐氏扶着她坐起来,又喂了几口水,这才搂紧了女儿,喊了两声“娟儿”,放声哭了起来:“娘被你吓死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怎么对你爹交代啊?”
“爹?”柳娟略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眼睛眨了两下,似是在想什么。
徐氏没有察觉女儿异状,整颗心都沉浸在女儿活了过来的喜悦,和几乎压垮了她的自责之中。她怜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虽然实际已有九岁了,却看上去只和昨日那帮孩子里,最小的那个身量相当。而那孩子,据她昨日询问,才只八岁呢!
她不知想了些什么后,咬了咬牙:“娟儿不记得你爹了么?也是,他离家的时候,你才不到三岁呢,想来也不记得的。这样下去,在家中也是饿死的命,等你身体好了,娘带你去京城转转,带你去找你爹。”
柳娟的身体还很虚弱,徐氏讲完时她人已经迷迷糊糊了,还不大舒服地,在她的粗布衣裳上蹭了蹭额角,沉沉地睡着了。次日清晨,被一阵摔碗声音吓醒,爬起来踉跄走到门边,只见娘亲和祖母都在院子里头,娘穿着一身从没见过的好看衣服,又梳光滑了发髻,好像擦了些头油。柳娟从不知道,原来娘这么好看呀!
可是,柳老太太的表情,绝对不像是在夸赞徐氏好看。她的面前地上碎着碎片:“你个丈夫远行了的妇人,在这里化妆给谁看?隔壁的杨经略吗?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个粗俗村妇,也就我儿子当年念着你是救他命嫁给他,不嫌你粗浅跟你过了这些年。怎么?你还穿得花红柳绿的,以为人家会看得上你这样的人?别做梦了!老身也不允许这等丧门风的事发生!”
徐氏似乎没想到老太太会如此反应,无措道:“娘,小媳昨晚已禀告过您的,小媳打算带着娟儿,去京中寻找夫君。娟儿这么大了,也该看看她的父亲。”
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看,徐氏胆怯地低头紧攥着已用了多年的丝帕。这还是她几年前,生下娟儿时,婆婆拿出来给她的。而这几年,家里除了老祖宗留下的墨宝一类的,婆婆不舍得变卖的那些物品之外,金的玉的,丝的瓷的,卖得已经差不多了。
婆婆每年都给京中的丈夫寄去大笔的银两,维系他京中生活,再往下,就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婆婆又自小生活得富有,不适应耕田种地,而她想要出门去做些买卖,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让婆婆看不惯,加上娟儿这一病,她也只好留在家中照顾女儿了。如此下去,总有一日得到山穷水尽啊!
“娘,娟儿之前所说的话,您也听过了。她不想在这里饿死,小媳也不希望这个家,就守在贞节牌坊底下,渐渐都变成了饿死的枯骨!京城那边的相公,现在过得怎样,媳妇也完全不知。两头伤心担忧的日子,儿媳实在是觉得痛苦。娘……,人是否行得正,是否能得天下人敬重,儿媳想,也不是用饿死来做代价的吧?不如,您和儿媳一块儿,到京城去。趁着家里还有一点积蓄,到京城去找到相公,至少,也大家有个依傍啊!”徐氏抱着瘦削的女儿,娟儿也不是个小宝宝了,身体却还瘦弱成这样。连她这个女人家,都不用太过费力,就能把她抱起来了。
徐氏的心如同被针扎似的,这回不管婆婆会怎么责骂,她也要给女儿寻到一线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