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歌乱长安》川豆子

6、夜离张府

　　只过了一会功夫，两个人影便偷偷摸摸的穿梭在树丛假山中，时有举着灯笼火把的护卫匆匆而过，神色严肃，手中刀剑挥舞，不放过一丝一寸。

　　阿冬手心渗出隐隐冷汗，小心翼翼的跟在苏奕身后，脚步声极细极轻，混杂在风声中。

　　二人疾步穿过假山，等待守卫路过的短暂间隙，飞身上树，厚重的枝叶遮住身形，这才稍稍喘了口气。

　　阿冬盯了盯黑夜中唯一可见的男人脸部轮廓，他薄唇紧闭，蹙着眉头，死死地望着身下穿行的护卫，专注到似乎忘了身边带着的拖油瓶，阿冬用手戳了一下他腰间，言语带笑轻声说：“你武功不错，这么严密的守卫都能进来，我们今晚要多久才能出去？”

　　苏奕瞪她一眼，并不答话，但眼神中嫌弃的意味不言而明：若不是阿冬跟着，他早就出了将军府，怎会现在还躲在树上憋屈着。

　　阿冬自讨无趣，夏季潮湿燥热，树上更是难耐，她摸一把脖间汗水，顺手便抹在了苏奕的衣袖上，口中好奇的喃喃道：“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不是江湖骗子么？怎么跑到将军府上行窃？胆子真大，当真生意难做不能糊口了？”

　　苏奕转头瞅她，目光中的神色有些不寻常，不是嫌弃，也不是愤怒，直到看得阿冬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摇摇头，自语了一句：“奇怪。”

　　阿冬忙问：“什么奇怪？”

　　想来树上的时间难过，苏奕也觉无聊，再打探了周遭环境之后，一屁股坐在了树干上，双手一扬，斜躺了下去，说：“我这几日当真是察觉屋外蚂蚁成群，灭不尽驱不散，你怎知道？”

　　难为他此刻还惦记着阿冬这句话，阿冬狡黠一笑，颇为得意，故弄玄虚道：“那是阿冬女侠的祖传秘术，专用来追查跟踪。”

　　苏奕有了兴趣，眉梢一挑：“所以你便找到了我的处所？”

　　阿冬也不隐瞒：“你救我之时，我在你身上下了药，那药特招蚂蚁，我跟着蚂蚁就找到你了。”

　　苏奕顿觉背脊发痒，脸色难看至极，苦于不便发泄，朝阿冬狠狠的瞪了一眼，便扭过头再不搭理她。

　　此后阿冬用尽浑身解数，招惹、道歉、嬉笑、鬼脸甚至调戏都使了出来，苏奕仍是闭目不见充耳不闻，正当阿冬意兴阑珊有些困倦，树下嘈杂的脚步声响起，一队配备精良的护卫整齐划一的跑来，前方领头的男人身着宽大里衣长衫，外披一件火红披风，腰悬长剑，面色冷然。

　　“张铎！”见着那个男人，阿冬不禁低声脱口而出。

　　苏奕猛地撑起身，一把将阿冬拉近抱在怀里，紧紧的捂住她的嘴，屏气望着下方。

　　张铎眼神有些疲惫，他左手搭在剑柄上，沉声道：“刺客在哪？”

　　身后上前一人，俯首道：“回少将军，刺客是在将军书房惠安苑发现的，好像……好像再找东西。”

　　张铎闻言抿着薄唇不语，夜风牵起他的发丝，虽是便装，瞧上去仍是气宇轩昂，姿态不凡，张铎手臂一挥指向南方，吩咐道：“朝那边追！”

　　众人快步远去，张铎神思不解，朝候在身旁的老管家道：“以那刺客的身手，必然不会被守卫发觉，他这般大张旗鼓，不知为何？”

　　张铎的声音字字清晰传入树上二人耳中，苏奕微眯双目，望着张铎的神情有些飘忽，他张了张嘴，未发出一丝声响，却好似再重复之前听见的那个地方：惠安苑。

　　树上蝉鸣声阵阵，紧靠着的二人之间，相隔不过薄薄的两层衣衫，甚至连对方的体温都能察觉，阿冬背脊冒出丝丝汗珠，薄衫贴着肌肤，却觉苏奕的胸膛逐渐凉了下去。

　　张铎收紧衣袖，沉思片刻，也朝着南方疾步而去，黑夜又重归寂静，好似先前的那番骚乱从未有过。

　　“少将军风姿潇洒，将门之后，你不趁机笼络结交，将来做个将军夫人，却还想着逃跑。”苏奕笑了一声，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心为阿冬感到遗憾。

　　闻言，阿冬一时间满脸通红，借着夜色并未被苏奕察觉，她奋力的挣脱被制约的双手，一记重拳打在苏奕胸口，恼羞成怒道：“淫贼！”

　　语毕便从树上跃下，苏奕捂着胸口，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阿冬灵巧的轻功，几个纵跃飞驰便消失在屋檐之后，才想起一事，呼出了声：“你的玉佩！”

　　声音不大，阿冬早已不见，苏奕无奈笑笑，将怀中那枚白玉吊配稳妥收好，闭目调息运气。

　　凉风拂过，叶影斑驳，枝梢轻轻一颤，黑色的人影飞掠而过。

　　六月初五，午后烈阳高照，辅国大将军还朝已过半月，这一日，长安数条大街上冷清的有些不寻常，连着好几家店铺都关门闭户。

　　“钟老板，今日可新收了白玉？”金玉阁店内一个鹅黄裙装的少女俏生生问道。

　　年过五旬微微发福的金玉阁钟老板抬头瞅了一眼少女，没有上前招呼，只下巴朝柜台上的银边翠玉盘一扬，又埋下头打着算盘。

　　少女一喜，凑上前去，翠玉盘中堆满了各种金银首饰，做工精巧，琳琅满目，她埋头一阵翻找。

　　“就这些？”少女目光失望的从盘中移开，眉头紧蹙，脸色很是难看，好似满盆的金钗银饰、宝石玉器不过尔尔。

　　钟老板放下手中事物，轻揉眉角，抱怨说：“冬姑娘，你天天到我这里来找东西，整个金玉阁都被你翻了个遍，又什么都不买。”

　　少女正是前不久才从将军府中逃出来的阿冬，她伸手在腰间摸摸愈见消瘦的钱袋，好声道：“钟老板，若是你收了我要找的东西，多高的价我都出。”

　　钟老板摆摆手，露出些许老态，他并不是为难这姑娘，实在也是爱莫能助，无奈道：“我这里店小，你应先去附近当铺问问，或是其他的珠宝玉石行。”

　　阿冬抿唇不语，神色都有些恍惚，显然她在找的东西相当重要，转瞬她柳眉弯弯，冁然一笑：“附近的铺子我都问过了，钟老板过几日我再来，上等的白玉都给我留着哟！”

　　钟老板脸上露出了苦涩，支吾并不答应，身旁一位挑选首饰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容貌清秀，身姿婀娜，听见二人谈话，笑着询问：“姑娘可是在找遗失的首饰。”

　　阿冬闻言转头瞧她，点头道：“是在找寻丢失的东西，却不是首饰。”

　　少女走上前来，笑嘻嘻的说：“你别急，崇德坊新开了一家珠玉行，叫祥瑞居，匠工技艺精湛，样式新颖，近来长安城的夫人小姐都爱去，听说老板收购旧物开价极高，说不定真有你的东西。”

　　“祥瑞居？”阿冬在此地晃悠数日，走街串巷，当真从未听过有这家店铺。

　　少女不由分说便拉着阿冬快步出了金玉阁，一路上，少女不停的说话：“姑娘外地人吧，我叫董年，是京城上梅班的，我们虽说是民间的戏班，但比那皇城梨园里的可是丝毫不差。”

　　阿冬自幼少跟汉人来往，对这些悠闲享乐的玩意颇为陌生，但何为戏班虽没见过，书里总还是读过千金小姐和戏子的缱绻情深。

　　她双眼晶亮，望着董年一副崇拜之色，忙问：“戏里面唱的故事可真如书中所说有趣的紧？我是乡下的丫头，董姐姐你可别笑话我，像我这样的也可以去听戏么？”

　　董年咯咯笑开了，眉飞色舞，鹅蛋脸有些兴奋的红扑扑，挽着阿冬很是亲热：“平日里要听戏可得花银子，今日翠园，辅国大将军宴请京城一众侯爵大臣、富贾世家，上梅班也被喊去助兴，寻常百姓沾了将军的福，可在外园观赏游玩，我这新买了急用的首饰，赶着回去，你也跟着来！”

　　董年兴致盎然，早就将祥瑞居的事抛得九霄云外，不等阿冬回应，拽着她便飞奔向翠园。

　　穿过横街小巷，阿冬晕头转向，望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方才意识到董年刚刚说的可是辅国大将军？恍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辅国大将军便是张铎他爹，那张铎必然要去，若是被他瞧见，如何解释？

　　无辜少女，被歹毒的刺客当做将军家眷掳走？阿冬懊恼的想，这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何况张铎若是误会她乃刺客同党，使计混入将军府，或是敌国细作，深入大唐军权中心，恐怕英武的少将军手起刀落，她阿冬女侠尚未扬名中原武林，就真要去向阎王爷报道了。

　　难道，如实相告身体早已痊愈？自己溜出了将军府，阿冬摇摇头，她只怕宁可被砍了脑袋也万万不能说出去。

　　反复纠结思虑，阿冬猛地扯住董年，再不向前，董年转头，不解的眼神询问何事，阿冬眼珠一转，声音颤抖好似惊恐：“董姐姐，我怕……怕少将军。”

　　董年浅浅一笑，安慰道：“听说少将军和气直爽，不会无故为难他人，你为何怕他？”

　　阿冬紧张的贴近董年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董年双目巨睁，呆呆的望着阿冬，不可置信道：“没想到少将军人前风光，居然是这种人面兽心的伪君子！阿冬你跟着我去戏班，不会碰见他的！”

　　董年一把拉过阿冬护在身后，灵巧的转进人群，阿冬大呼不妙，她可不是这么想的。

　　拥挤的人潮，闷热的天气，夹着汗味，令人作呕，身后一大堆人涌上前来，生生的挤散了阿冬和董年，阿冬只觉衣裙要被撕破，脸蛋被挤得变形，她踮起脚尖，张望着穿梭人群而过，右手隐在袖中，在周身迅速比划。

　　“大牛，你怎么了？怎么不动了？”

　　“三婶，可是骨头扭着了，别傻站着。”

　　“呼！终于出来了！”此刻阿冬站在翠园角落一株塔松下，双手叉腰，仰首望天，深深吸了口气。

　　“姑娘借过。”身侧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清凉冰冷的好似雪山上的泉水，让人心中一寒。

　　阿冬一愣，回头望时却不见人影，只余淡淡的药香，还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