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歌乱长安》川豆子

46、虚情假意

　　大夫闻言正色道：“医者有医德，姑娘请恕老夫无可奉告！”

　　少女斜眸瞧了一眼躲在大夫身后的小药童，笑道：“先生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我家相公到底藏了谁？”

　　身前二人神色大惊，心中腾起纷杂思绪，大夫话锋一转仍旧道：“夫人家事，老夫无心过问，就此告辞。”

　　他转身要走，忽听身后娇喝道：“站住！”

　　“呀！师父！”小药童后领被少女一拉，拽在手心里，情急之下大呼出声。

　　少女笑的得意：“先生家中应是儿孙满堂，这个小徒弟也很是乖巧，只可惜不过是东都一个郎中罢了，我爹可是堂堂辅国大将军，不知先生可曾听说过？”

　　***

　　温热的内室，腾起袅袅云雾，温泉池边的白玉屏风也似朦胧的霜雪，哗啦的水声渐止，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在池边，恍惚间便觉是光滑锦缎躺在仙境之中。

　　柳无色闭目趴在池壁旁，面容恬静，呼吸轻缓，白皙的肩头若隐若现，木儿抱着衣物走近，小声询问：“公子？”

　　双眸缓缓睁开，罩着一层薄薄的睡意，适才苏醒的人问道：“什么时辰了？”

　　木儿眼梢朝冰棺处轻轻一瞥，弯眉笑道：“已是未时了，公子难得这般闲适，殊不知身旁还有个姑娘。”

　　柳无色眼神一寒：“你最近似乎颇有些得意？”

　　墨发拢起，随意的穿上丝袍，柳无色走近冰棺，低头垂眸望着仍旧毫无知觉的阿冬，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丝滴到阿冬前襟，他微微迟疑，退了一步，道：“又过了两日，她还没反应？”

　　木儿心头咯噔一声，终于将自己数日来挣扎的心思说了出来：“公子，阿冬姑娘可能真的死了。”

　　一瞬间，悄无声息，柳无色默然不语，转身时无意悠悠道：“也许，真的死了吧。”

　　木儿道：“是不是把她搬出去，找个地方埋了？”

　　内室地板全由润泽的大理石铺成，温泉暖雾长久笼罩，颇有些湿滑，脚步声轻稳不急，每一步都如踏波逐浪而去。

　　柳无色身形一顿，唇角噙着淡淡不察的笑意，决绝寒声道：“三天，我再给她三天，若三天之后呼延萱冬还是如今这样，就休怪我对她呼延一族心狠手辣！”

　　声音冷漠的好似寒冰利器，似乎是说与木儿听得，又似乎是说给冰棺里那个人听得。

　　月上中天，修竹院中依旧漆黑一片，院门处守着一名弟子，他抬眼朝远处打量，目及之处没有半个人影，颇感寂寥。

　　忽然间，树影瞳瞳的小路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袭青衣的女子缓步而来，守门的弟子一见，揉揉眼睛，只当困意袭来，瞧见了幻影。

　　女子径直上前，神色间有些紧张，东张西望一阵，这才开口：“小哥，门主在么？”

　　弟子又是一愣，这女子姿容清秀，年纪尚轻，更带着几分水灵，飞羽门中向来没有女子，大半夜见着个妙龄少女，只觉是九天仙女，一不留神误入凡间。

　　弟子傻笑着道：“门主还没回来，姐姐有要事？”

　　女子闻言，心中大宽，舒缓道：“我家小姐亲手做了些宵夜给门主，既然门主不在……”

　　弟子望着她挽在臂间的竹篮，顿觉腹中空空，女子笑了笑道：“拿回去也是浪费了，小哥深夜把守，很是辛苦，不如就收下这些。”

　　弟子大喜：“当真？”

　　女子微垂脸颊点点头，走到十步开外一块巨石旁，放下竹篮，唤道：“里面还有些酒水，我便放在这里。”

　　弟子也不疑心有它，紧随其后，见此处距离院门不过几步之遥，稍微开个小差，应无大碍。

　　女子单手负在身后，心道这弟子毫无戒备，便悄悄的朝不远处摆了摆手，正在二人谈笑间，一个墨绿劲装的人影倏地跃进修竹院，身姿轻盈娇小，是个女人。

　　墨绿色的身影穿梭在竹林间，恍如清风一过，竹枝摇曳，修竹院中悄无人息，正巧柳无色外出未归，推开卧房的门扇，女子取下罩住发髻的斗篷，露出一张明媚容颜，张灵犀轻哼道：“若不是怕你生气，我怎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心头霎时浮起一股酸意，片刻也不愿停留，按照老大夫所言，将长长的画卷掀起，轻叩三下，墙壁上忽而一震，张灵犀心惊骤然后跃，只见面前出现的暗室内，墙角点着一支长明灯，暖意融融。

　　她深吸一口气，警惕的朝屋外看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谁知她前脚刚一迈进，身后的墙壁发出一声轻响，石门应声合上，张灵犀惊慌上前，无奈石门纹丝不动，任凭她使劲全身力气，不禁暗叫：“完了！”

　　一股热气直袭面颊，双眼迷蒙，只觉一时气闷，张灵犀挥动衣袖，拂开暖热湿气，皱眉道：“什么怪地方？”

　　她心头不安，却转念一想：即便柳大哥发现了她擅闯密室，也不会对她发脾气，顶多不开心，哄哄便是了。

　　张灵犀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不知磕到什么东西，脚下一个趔趄，她伸手一扶，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上沿，她疑惑的垂下目光，却见身前摆放着一只厚重的冰棺，透明的棺盖下隐约有个人影。

　　她猛然惊住，叫了一声，身子僵硬的连退数步，顺势摸上腰间，怎奈得今夜走的匆忙，竟忘了带上兵器，她急促的喘息：“是……是谁？”

　　过了许久无声，她撞着胆子走上前，冰棺里的人依旧是先前的姿势，并未被她惊动，张灵犀心头一紧，想起老大夫口中所说，这间内室中藏了一个女子，莫非便是眼前这人？

　　她上前费力的推开棺盖，冰棺中的女子秀美的容貌被覆了一层冰霜，似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张灵犀凑近一瞧，颇觉这人看上去面熟，仔细回想，立时难以置信道：“怎么……怎么会是她？”

　　她紧咬下唇，胸膛翻涌起一阵怒火：“你果然跟柳大哥……不对，一定是你勾引他，否则……”

　　“咦？”张灵犀此时心中愈发疑惑，怎会这么大的动静，这人却一声不响？她伸出手指探向阿冬鼻下，冰凉的肌肤毫无生气，她骇意顿生，急忙收回手，蹙紧眉头，“居然是个死人？”

　　她思来想去半晌，眼底一片阴寒，悲凉道：“居然已经死了，他都还把你藏在这里，凭什么，凭什么他会对你如此情深意重？”

　　“呵呵。”她发出几声冷笑，“不过就是这张与众不同的脸罢了，我若把它毁了，看他留着这具毫无价值的尸体，还有什么用？”

　　“木儿等下。”柳无色站在门口突然出声道。

　　木儿道：“公子，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了么？”

　　柳无色俯下身子，指尖在门槛上轻轻一拭，凑近鼻前，眉头突然紧皱：“小塘边的湿泥，我今天没有去过后院。”

　　木儿连连摇头：“我也没去过。”

　　柳无色寒声道：“有人进来了。”

　　“不好！”他神情大变，疾步进屋，一把推开内室石门。

　　“你在干什么？”柳无色抬眼便瞧见一袭墨绿劲装的女子站在冰棺前，手中拿着一只头钗，正对着阿冬沉静的脸颊，心头莫名的慌乱翻涌而至，他想也没想，一个箭步上前，劲猛的掌力递出。

　　“啪！”的一声，剧痛袭来，张灵犀手中的头钗骤然飞出，她惊慌转身，圆瞪的双眼紧盯着直击向面门的一掌，一时之间，屏住呼吸，脸色惨白如灰，连先前的疼痛都顾不上了。

　　“是你！”柳无色一惊，千钧一发之际撤去掌力，身旁一具屏风轰然倒下，他强抑住内心怒火，沉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见着他冷若冰霜面容，想起之前那毫不留情的一掌，张灵犀心头霎时一凉，宛如死灰，静静的望着柳无色，一阵一阵难以言明的心痛好似冰泉，已将她冻得口不能言。

　　“痛！”手臂上针扎一般的刺痛忽然而至，张灵犀捂着手臂，冷汗淋漓，“好像……是断了。”

　　柳无色紧抿唇角，余光瞥向冰棺中的阿冬，见她无恙，原本的怒气已去了大半，转头冷眼瞧着张灵犀，疏淡的声音道：“你在我这里，不是你将军府，由你任意妄为。”

　　张灵犀垂下目光，狠狠的咬了咬牙，见他冷漠的眸子里不见平日里一丝一毫的柔情，身躯只觉冰凉。

　　“我……我错了。”

　　柳无色冷眼一扫：“看来我真的是对你太好了，出去，下不为例。”

　　张灵犀心中一慌，拽住柳无色衣袖道：“柳大哥，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对我。”

　　她本是家世显赫，身居高位的将门虎女，自幼父兄百般宠爱，怎料得如今在他面前，竟落得这样……委曲求全？

　　柳无色不为所动，轻轻抽回衣袖，缓缓道：“张灵犀，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你可知道你那万人景仰的父亲与我有血海深仇，你以为……仇人的女儿，我当真会对你动心么？”

　　我当真会对你动心么？

　　张灵犀呆愣的跪倒在地，面如死灰，心口止不住的抽疼，好似剥开了一道伤口，疼痛入肺，只见着鲜血淋漓，滚烫的泪水溢出眼眶，她满腹的难以置信。

　　不会的，父亲怎么会是柳大哥的仇人？自相识以来，他待她一直那么好，一定是因为她要毁了那个女人的尸体，他才会说这番狠话来伤她的心，他才会这么冷漠，一定是这样的。

　　木儿拽起张灵犀的时候，她仍旧恍惚不语，满面悲戚，柳无色却连看也没看一眼，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石门掩上，谁也没留意身后的冰棺中，覆满白霜的身体轻轻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