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斗》息沐

46、覆水之盟（上）

　　蜀山，七宫，天璇宫。
　　清冷的天璇宫内室里，大多数时间都挽起的层层纱帐、珠帘，此时都安静地垂了下来。朦朦胧胧地看不清里头的状况。
　　青石的呼吸浅浅的，浅得几乎捉不住，几乎就要散在风的流动里。
　　坐在床边的人轻轻把他的手放进被窝里，又叹着气抚了抚他冰凉的额头。
　　他已经…昏迷了很久了…
　　凝视了挂着一脸苍白的他很久，却不见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阿石…是哥哥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陪伴着他的人心疼地握紧了他另一只覆在胸口的手，眼泪不带声响地掉下来，滚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忽然听得正殿内有声响，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驻足在层层珠帘之前。刚捞开帘子想进来的时候，却听帐内沙哑的一声：“玉书么？”
　　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与他平日温润的声音根本不一样。
　　玉书一怔，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只轻声道：“师兄醒了？”
　　“有何贵干。”极寒的态度让玉书心口如针刺般的疼痛。
　　玉书沉默很久，只哽咽地答：“阿书…来看看师兄…师兄嗓子沙哑得厉害，可是想喝水了？阿书这就给你倒。”说罢便手脚麻利地去倒了一杯水，右手捞开帘子便要进去。
　　“出去。”两三枚棋子伴着虚弱的一声，有气无力地坠在玉书脚前。
　　玉书愣在原地，也不敢再进去了，只苦笑道：“师兄…师兄这般恨阿书？”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帐内人淡淡地道，以清冷平淡的语气叹着人心易变。
　　“师兄…若阿书说，阿书只喜欢你一人呢？”玉书强忍着心中痛楚，颤抖着说完辩解的话。
　　帐内人轻薄地一笑，似是笑他，似是自嘲。
　　“师兄不信？”玉书沉声问道，即使是很多年前受了青石拒绝，他也不曾这般无错。只道：“阿书会证明的…阿书会让师兄原谅的……”
　　里面突兀地飞出一道虚空的真气，将玉书手腕不经意地一碰，他手里的茶水连着碗碎了一地。这一声在清冷的天璇宫中格外清脆。
　　“你若能把泼出去的水全部收起来，我原谅你。”里面的人毫无感情地道。
　　玉书感觉心口似乎被什么重重击伤。他知道这个典故，是说曾经有个女子嫌弃丈夫穷，要他写休书便离开了他。丈夫五十岁中了进士，女子又来求破镜重圆。丈夫便一脚踢倒水桶，也是这么对她说。那个故事里的女子傻得立马蹲下去将地上的水捧起来。
　　他没想到的是，师兄会对他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他还没想到的是，他会如典故里那个咎由自取的女子一般蹲下身慌忙地捧着水。任由那水珠在指缝中滑落，就好像他的手从他的手心里轻轻抽了出来……与他，永诀。
　　帐内人轻轻叹了口气，只道：“我乏了，你出去。”
　　覆水难收。

　　帐外的人终于慢着步子走了，他落寞的背影也还给了天璇宫这一片寂静。
　　青宿轻叹了一句，松开青石的手就想出去收拾外面碎掉的碗的碎片。却被青石冰凉的手一下子轻轻握住，力道虽轻得要命，却让青宿一动不敢再动。
　　床上虚弱的人气若游丝，哑着嗓子轻笑道：“我都听见了…”
　　“…师弟。”青宿坐了回去，又拉起他的手为他暖着。
　　“你不是…叫我弟弟么？”青石扯着苍白的微笑，说两句话却又喘得厉害，虚弱得不行。
　　“弟弟…”青宿叫着叫着流下泪来，将他的手握在手里不停地搓着。
　　青石轻声问道：“他…走了吧。”
　　“你在怪我对他说这么狠的话？”青宿心疼地道，“你对他还有眷恋？”
　　青石僵持着笑容怔了很久，随即一声笑意泄出来，道：“哪里…哥哥做的，正合阿石心意。”
　　“……我又何尝不知道你，你哪里舍得？”青宿将他的手放进被窝里，又为他拢了拢被，续道：“父亲说…在他家乡，在人名前加一个‘阿’字，便是将此人视为生命中重要之人。你叫他‘阿书’，我哪里又不懂你对他的心意…”
　　青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我是为了你好，他惹你动情，把你害得这份田地…我心疼，父亲母亲也会心疼的，你何必为他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般折磨自己？”青宿劝道，“这事情一出，弟子们开始是怪罪奕暮生，后来又体谅他已死又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把罪责倒在你身上…”
　　“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草谷不愿意来天璇宫医治你了？玉衡宫那位…殁了。她正在伤心头上…只有草依一直来为你换药。”青宿轻轻一叹，“你这条命…”
　　“我知道。”青石打断他道，“我知道我这条命是哥哥用半身功力吊回来的。”
　　“你…你知道？”
　　“嗯…我有知觉，只是一直动不了身体，睁不开眼。”青石淡笑着解释道，“既然是哥哥赐我再生的机会…阿石自不会再违背哥哥的好意。”
　　“你忘得了他？”青宿皱着眉，有些担心。
　　“时间会冲淡一切。”青石脸上虽挂着惨淡的微笑，却仍看得见眼中的苦涩。
　　欣喜的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青宿欣慰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幸得最后，我还有哥哥。”
　　“我不是个好哥哥。曾嫉妒你才华与你疏远，也曾与你计划背道而与你相斗…”青宿的语气忽然凝重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白茫的眼，自顾自地道：“当初你说‘你还是我师兄么’…我以为你再不会原谅我了。”
　　青石敛了笑容，淡淡地道：“既是兄弟，又何来无法化解的深仇？哥哥只当我不懂事，怨一句罢了。最后关头，却也只是哥哥在意阿石，不是么？”
　　“嗯，你我手足，任何事都应有个帮衬。父亲母亲知道定能安心了。”
　　青石一听提到父亲，关于子焰的事情又浮上心头，索性闭眼道：“哥哥耗了不少功力和精力，不如早点去歇息，阿石没有大碍了。”
　　青宿应了一声，随即出去捡了帐外的碗碎片就离开了。
　　天璇宫内，香早已熄了。
　　之后的日子，还有谁会为了谁，两重心字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