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红尘》一而已

30、入仕

　　转眼夕颜在相府已半月有余。她的努力干练，颇得左相赏识；而她的善良热心，也赢得了相府众人的喜爱。可见以诚待人，必得真心。只是迟迟没有下落的灵珠，让夕颜在宽慰之余又有些焦虑。
　　“笃笃——”这日，夕颜正在屋内思索着灵珠可能藏在相府什么地方，有人叩门，“请进。”
　　来人是左相的贴身小厮蔡福。“韩公子，别总这么拼命干活，小心累坏了身子。休息一下吧，顺便看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说着献宝般地举了举手中端着的盘子。
　　“哦，什么好东西？”夕颜笑着起身，揭开扣盖，喜道，“呀，是宝芝斋的绿豆酥糕！”
　　“今儿个老爷差我出门办事，正巧经过宝芝斋，想起韩公子喜欢它家的绿豆酥糕，就买了些。”
　　“蔡福真是太谢谢你了，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闻言蔡福忙摆手：“韩公子您快别这么说，该是我谢谢您呢，要不是您，我这腿疼的老毛病恐怕这辈子也治不好了，想不到您不但会管账，还是位神医。”
　　原来数日前，夕颜偶见蔡福行走艰难，一问之下得知其每逢阴雨天气便膝盖疼痛，严重时甚至动弹不得。当下施以金针，隔日复刺，几次下来竟好了大半。是以蔡福对夕颜感激不已。
　　“神医可不敢当，况且你这病看着应是痼疾，这针刺之法虽能有效缓解，却无法根治，因此以后还需多加注意，否则仍会复发。”
　　蔡福轻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我这是打小落下的毛病，要根治又谈何容易，所以如今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蔡福，你是否方便告诉我你这毛病究竟是因何而得？如此我也能更好的对症下药，说不定还能找到根治之法。”
　　蔡福想了想，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各自坐下。
　　“我原是邵城人氏，六岁那年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雪灾，田地颗粒无收，处处可见饿死冻死的人。爹娘也在这场灾难中过世了。无奈之下，我只得卖身为奴筹钱安葬他们。可是见我年幼，没有人愿意要我。我就这么跪在雪地里，渴了喝几口雪水，饿了偶尔有好心人给我口吃的。天真的好冷好冷，只冻得我浑身发抖，尤其是膝盖，跟针扎的一样。也不知跪了多久，直跪到腿脚没了知觉，随后身体也麻木了，我想大概我也快要死了吧。奇怪的是我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些如释重负，想着这样也好，很快又能和爹娘团聚了。”
　　蔡福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夕颜想着他小小年纪竟遭受如此苦难，轻轻拍了拍蔡福的胳膊以示安慰，蔡福冲夕颜感激的笑笑，继续说道：“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老爷。那时他还不是左相，而是皇上任命的赈灾特使。他说我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义之举实属难得，当下就命人安葬了我的爹娘，并收我当了贴身侍从，养育我成人，教我认字以及做人的道理。说句不敬的话，在我心里，老爷不仅是主人，更是我唯一的亲人。”
　　“想不到左相大人竟如此仁义。”夕颜感叹道，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蔡福一直称呼左相为“老爷”而非“相爷”。在蔡福心中左相非左相，而是他最敬爱的长辈吧。
　　见有人夸奖自家老爷，蔡福更是来了劲：“我家老爷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我还记得有一回，有一乡绅因女儿被当时的千牛卫中郎将吴士铭抢了去，各司衙门却皆不敢惹千牛卫，那乡绅只得拦了老爷的官轿。老爷得知此情，翌日便参了吴士铭一本。圣上龙颜大怒，当庭罢了吴士铭的官，交刑部查办。为表感谢，对方还送了他一颗十分罕见的珠子。”
　　“哦，什么罕见的珠子？”夕颜心中一动，故意问道。
　　“说起那珠子啊，鸽蛋大小，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是紫色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紫色，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美丽高贵的紫色。”蔡福的眼神竟变得有些梦幻。
　　紫色鸽蛋大小的神秘珠子，一定是灵珠！不会错的！夕颜强压下心中的澎湃，假装随口道：“世上竟有这么稀罕的玩艺，真想亲眼目睹一番。不过相爷一定十分宝贝，恐怕轻易不会示人，唉。”
　　“所以说我家老爷和别的当官的不同。当时老爷言道，我帮他原是职责所在、律法所在，问心无愧，若拿了这珠子，倒说不清了。况且此珠如此不凡，非常人所能拥有。结果就把它献给了皇上。”蔡福又是自豪，又有些惋惜地说。
　　“什么，献给了皇上？！”夕颜倏地从椅子上跳起，又惊觉自己失态，忙掩饰道，“可惜了，此生恐怕再无缘得见此神物。
　　送走了蔡福，夕颜陷入了深深的惆怅。她费尽心思进得相府，却发现眼前是更高的阻挡，所求在更远的彼岸，难以企及。皇宫，那几乎是这个时代普通百姓永远无法进入的神圣所在。上天似乎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不断地给于她希望，却最终将它们全部扯碎。
　　窗外，风过处，花谢花飞飞满天，只化作断香陷污淖。

　　自从得知灵珠被献给了皇帝，夕颜心情很是低落，做起事来也无精打采，这日刚向左相汇报完当月账目准备告退，左相便叫住了她：“子颜，最近见你有些精神不济，可是工作太过辛苦？要注意休息，若觉人手不够尽管开口。”
　　左相的关心倒让夕颜有些羞愧，她进相府原本就动机不纯，如今得知灵珠不在相府，便不自觉地失了干劲，显得过于功利了，忙说道：“多谢相爷关心，属下没事，相府的工作属下经过这段时间也已熟悉，尚无需增加人手。
　　“才短短一月不到你就能将相府用度开支管理的有条不紊，果真是个人才，只做个相府幕僚有些太屈才了。”
　　夕颜不明白左相此话何意，刚想自谦一番，却听他继续道：“本相已举荐你为户部令史，虽只是从九品，但毕竟可引你入仕，只要好好努力，则前途必不可限量矣。”
　　晔国当时尚未建立科举制度，官员的选拔任用一般依靠举荐。其中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由左右丞相商定以后，奏请皇帝同意才得以任命。而六品及以下官员由吏部推举后，经过门下省的审定即可上任，皇帝一般不加可否。只是户部令史只是从九品，如今却由左相亲自举荐，实属罕见，而户部当然也无拒绝的可能。
　　左相的话让夕颜有些受宠若惊，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推辞道：“属下阅历尚浅，更无任何从政经验，恐负相爷厚望。”
　　“论能力，你在相府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论见识，你初次接触就能从繁杂的账册中发现金伯贝卓问造假之事实属难得。而老夫最为欣赏的是你的人品，为人正直、不畏强权，却又善良仁义、懂得宽恕。老夫有信心，你一定能成为上尽忠于帝、下造福于民的有为官员。”左相言辞殷殷。
　　夕颜不知道左相何时起的荐她为官之念，但听起来应是观察自己有一段时间了。眼前的老者，不怒自威，却也宽仁可亲。知人善用、目光如炬，外举不拘格、内举不避亲，难怪能在丞相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年，至今稳如泰山，难怪受皇帝倚重、受万民敬仰，确实不愧晔国的肱骨之臣。心内感动而佩服，夕颜叩首道：“多谢相爷厚爱，子颜定当竭尽全力。”
　　晔国皇城位于神都东北侧的洪山上，利用天然地势，宫殿自成居高临下的巍峨气派。宫城共有九座城门，南面正中为龙凤门，两侧分别为朝天门和临地门，以南是宽逾百米的龙凤门大街，以北是外朝各殿组成的南北中轴线。
　　站在龙首凤门大街一侧，望着另一端高耸庄严的宫门及宫墙，不由感慨：造化果真弄人，总是让世人辛苦跋涉后才知原来是海市蜃楼虚无境，又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让你得见那梦想中的城郭。原以为灵珠被献给了皇帝便再无可能企及，谁知竟能入朝为官，虽然撞诺大的皇城寻找灵珠仍如大海捞针，但毕竟离它又近了一步。于是心情也随着雀跃了起来。
　　根据晔国规制，龙首门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出入，而朝天门和临地门供五品以上官员早朝时以及受皇帝宣召时出入，其中武官朝天、文官临地。而位于东西两侧的左右贤门则供官员们日常进出位于紫寰宫外朝的官署。户部在东南角，因此夕颜来到皇城东面，由守门禁军检查过文书，便真正进入了神秘的紫寰宫。
　　沿着长长的宫道穿过几处院落，便来到了户部的官署。一溜的屋子，门面很是普通，让见惯了现代豪华气派的政府行政大楼的夕颜甚至觉着有些寒碜。
　　见门敞开着，夕颜径自进了屋。由于没有隔断，因此面积不小，看着有近千平米，但仍被四周高大的书架橱柜和中间一排排堆满文书的办公桌占得扑满。除此之外便无它物，让人完全无法想象掌管整个晔国钱财的户部官署竟如此朴素。房内诸人或埋首纸堆，或奋笔疾书，或忙进忙出，半晌竟无一人招呼她，无奈夕颜只得询问坐在靠门处的一年轻官员：“抱歉，我是新来的户部司珍令史韩子颜，求见司珍官长。”
　　“哦新来的同僚啊，真不巧，本司官长均不在，这样吧，我带你去见侍郎大人。”
　　这人倒挺热心，夕颜心道，忙致谢：“多谢。”
　　那人将夕颜引至一瘦长脸的中年男子前，介绍说：“这便是户部侍郎魏清泉魏大人。大人，此乃新任司珍令史韩子颜。
　　“见过侍郎大人。”夕颜躬身道。
　　“你就是左相大人举荐的韩子颜？”魏清泉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周围一些官员听说夕颜的来头也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但在魏清泉的一个制止眼神下立刻都噤了声。“既是左相大人举荐，想必也是才学之士，但韩令史毕竟初来乍到，对户部事务尚不熟悉，只能委屈你先做些摘抄誊录及整理文书的工作。”
　　又是抄录……夕颜默默叹了口气，不过对方态度诚恳，说的也合情合理，只得揖手道：“下官明白。”
　　“任主事，你旁边好像还有一个空位，就将韩令史安置在那吧。” 魏清泉吩咐先前带夕颜前来那人道。
　　“是。”将夕颜带至座位后，任主事友善地说：“在下任欣正，与你同司。你叫我欣正吧，我也称呼你子颜如何？”
　　“不敢，”因主事官阶较令史略高，夕颜忙推辞，“以后我就称呼你任兄，可好？”
　　“行啊，任兄就任兄，不过我还是喜欢叫你子颜哈哈。”任欣正笑得爽直。
　　户部下设四司，分别为掌户口赋役之司元、掌租赋支调之司度、掌仓廪军储之司庾，和掌通市及赏赐之司珍。各司现各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其余主事、令史、书令史、计史、掌固数人至数十人不等，整个户部共有官员近百人。
　　户部可说是六部中最为忙碌的部门，每日往来公文繁杂，而夕颜的工作便是和司珍另两名令史、五名书令史将每日本司处理的公文编号归档并择要记录在册以方便查找。这项工作是枯燥而忙碌的，但夕颜干的认真，要么不做，做便尽全力做好，向来是夕颜的生活态度。虽说入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灵珠，但她亦享受这种充实的状态。

　　“宾州申请增加一成商税的公文放哪了？快快寻来！”这日，司珍郎中程铎刚进屋便嚷道。
　　“十四号柜。”就在众人翻查记录时，夕颜答道。
　　“哦？韩令史，你未查看记录何以如此肯定？” 程铎对夕颜的回答颇为怀疑。
　　“启禀大人，只因这文书恰好是前日经下官之手整理，又因赋税事关国之民生，便多留意了一下，是以记得。”
　　这时有人也查到了记录：“郎中大人，果然是在十四号柜。”
　　程铎微露惊讶与赞叹之色，但也未再多语，命人取来文书便匆匆离去。
　　程铎走后，任欣正意味深长地看了夕颜一眼：“子颜兄，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看来你很快便不用再做这誊抄整理的工作了。”
　　夕颜冲任欣正不置可否地一笑，也未将此时放在心上，谁知下午程铎回来后，便将夕颜单独叫至一边：“韩令史，不知你对宾州增加商税一事如何看？”
　　见程铎相询，夕颜沉思一番，侃侃言道：“下官见公文中云宾州‘民顽而逃税者众，至府库瘠’，下官以为增加商税并不能解决逃税的问题，反而会引起更多的不满。应加强征收管理，对按时纳税者给予奖励，对偷税漏税者进行严惩。”
　　程铎满意地点了点头：“见解倒也独到，难怪左相大人会亲自举荐你。从明日起，你不必再整理文书，本官会将一些公文交于你处理，若有不明白之处，可随时询问本官或其他同僚。”
　　夕颜本就天资聪颖，在现代学得又是商科，加之在相府的经验，很快便对司珍公事游刃有余。偶有疑难向其他同事请教，对方也都耐心传授、毫无保留，倒让听惯现代办公室政治勾心斗角的夕颜有些意外，眼见得户部官员办事认真，又关系融洽，不由佩服起这户部的一把手来。只是自己来户部也有多日，却未见过户部尚书，似乎日常均由魏清泉主管，于是忍不住询问任欣正：“任兄，怎么这么多天都没见过尚书大人？”
　　“子颜你有所不知，只因皇上将户部交由宁王殿下总理，故而便不再设户部尚书一职，”任欣正将手中公文放在书架上后继续解释，“但宁王并不日日在户部，一般几天才来一次。”
　　正说着，便听众人纷纷恭声道：“参见宁王殿下。”
　　夕颜忙转身，却在见到来人的一瞬脱口惊呼：“宁远！”
　　眼前的宁远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身穿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腰系碧玉蹀躞带，更衬得面如美玉，气度高贵。夕颜这才想起他正是当今皇上最喜欢的三皇子宁王殿下，难怪当初听到薛宁远这个名字觉得十分耳熟。夕颜不禁暗骂自己猪脑，亏她自诩记忆力超强，怎么该记的倒没上心。不过谁又能想到如此温柔如风细致如雨的男子竟是皇亲贵胄。
　　一旁的任欣正见夕颜先是直呼宁王殿下名讳，现在又呆立着不行礼，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夕颜这才回过神，抢先拜道：“司珍令史韩子颜见过宁王殿下。”
　　宁远乍一见夕颜，也是十分错愕，但听夕颜刻意报出官职名讳，心下已了然，微微颔首便在魏清泉等人陪同下进内批阅公文去了，几个时辰后才结束工作，离开时悄悄对夕颜使了个眼色。夕颜会意，趁众人不注意也偷偷溜了出去，果然在不远处的花园假山后见到了等候在那的宁远。
　　四目交汇，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起。
　　两副心思，百转千回，只是良久静谧。
　　“你——”
　　“你——”
　　却是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会心一笑，尴尬顿时化解。
　　“想不到你竟是宁王。”还是夕颜先挑了话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隐瞒，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身份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
　　“我明白，也完全没有怪你。”身为皇子，却能真心和平民做朋友，已经很是难得，因此夕颜心中更多的是感动。
　　宁远却仍是心中忐忑，迟疑着说：“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们一直是朋友啊，不是吗，”夕颜调皮一笑，“宁——远？”
　　以往每每想到若哪天夕颜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便隐隐有些害怕，如今一声“宁远”让他彻底放下担忧，她果然非寻常女子可比。解开了这一心结，宁远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模样：“既是朋友，那是否能告诉我你又为何成了‘司珍令史韩子颜’？”
　　于是夕颜将自己如何应征做了左相幕僚、又如何受左相举荐一一道来，但仍隐去了关于灵珠之事，只说是一时兴起想试试自己的能力，把宁远听的又好气又好笑：“你知不知道你的一时兴起闯了多大的祸？女子为官乃是重罪！”
　　夕颜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晔国民风开放，女子可读书识字，可抛头露面，可经商治学，却为何独不许女子为官？此事实在令人费解。”
　　“为官者，身系万民，女子心智见识毕竟不如男子。况且官场复杂，若无铁腕，恐不能胜任。”宁远解释道。
　　夕颜却不以为然：“休言弱柳花娇，何惧与须眉论低高？谁道香风皓腕，不比铁血挥洒天骄！”
　　宁远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反驳。若是夕颜，也许真的会比大多数男人做的更好。至于罪责，以自己的身份，应该能保她无恙。宁远暗暗下了决心。“你既有此志，便尽管去做吧。其余有我，不用担心。” 话语坚定如磐石不移，笑容却温柔如春风化雨
　　夕颜没想到宁远会全力支持自己这已有些胡闹的举动，甚至许下若日后事发为她开脱的承诺，心中温暖。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几缕发丝，轻轻将它们捋在耳后，夕颜不禁舒心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