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怨》萧玉奢

2、承欢

　　04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长折折的游廊。渐露风霜的栏杆外是数百株菊花，将开未开，隐约瞧见一点颜色，淡薄的如晨时的轻雾。
　　廊尽头有一扇门，洞开着，通往内堂。
　　煊卿立在门边等候。沉婳拖曳着华丽的裙摆，姗姗而来。
　　他伸出一只手，她一低头，凝视这只手，手指长而健，肤色偏白，饱满丰润，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与自己指上一模一样的银戒。然后她才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后者不动声色的保持姿势。还在迟疑间，内堂传来女眷的笑声。她回过神来，缓缓把手交给丈夫。煊卿立刻反手握住，力度刚刚好，不会觉得虚妄也不至于过分。夫妻二人相视一眼，携手步入内堂。跨过门槛的瞬间，她们的神情都有某种相似的微妙变化。

　　吕夫人正与几位贵眷吃茶聊天。远远见儿子媳妇牵手进来，心上欢喜。一时也忘了刚才的话题，只笑吟吟听她们说话。旁边的刘侍郎续弦夫人在诸妇间年纪最轻，也最是伶俐精明，熟知察言观色，不等众人开口，先自起身拉沉婳坐到自己位置上，一面向煊卿笑道：“世子爷可别怨我这不识相的拆散你们小夫妻两，你母亲可惦记你媳妇多时了，你们有多少贴心话要讲？也不偏这会子。”煊卿自要赔笑敷衍挨个请安问好。这边吕夫人握着媳妇手，却向刘夫人笑嗔：“刘家妹妹这张鹦哥快嘴儿真叫人恨得牙根痒痒，把我编排成什么人！沉婳你说句公道话，我是恶婆婆不是？”沉婳依着她笑道：“母亲菩萨心肠，待沉婳如亲生女儿般，谁不知道呢？哪里还要沉婳主持公道。”吕夫人高兴，向刘夫人努嘴炫耀。刘夫人便借机“撒泼”，一叠声的怨：“哎呦呦，真是好心没好报，我原是为了成全姐姐，姐姐倒怨我的不是，婆媳两个合起火来拿我不当人。”座上其他女眷骂她胡说，笑着搡她在另一边坐下。

　　吕夫人见沉婳鬓上素淡，因问：“这一下午，选了几样首饰？”煊卿道：“看了不少，可惜不是花色陈旧，就是材质低劣，委实没有入眼的。若是寻常也罢了，这次是太后的千秋宴，不好敷衍的。”吕夫人沉吟片刻，道：“眼下现打发人赶制几件怕是来不及。我倒是有几匣子私房，都是我年轻时戴过的。老不爱俏，存了好些年，就只担心你们嫌老气了。”吕夫人昔是郡主之女，幼年长居宫中颇得宠爱，衣食住行等同公主。所谓私房，正是当年御赐的嫁妆。沉婳虽不胜明白，却是一向逢迎恭顺惯了的，当下陪笑：“母亲的东西自然是好的。沉婳用了，也好沾沾福气。还怕母亲嫌弃媳妇丑陋，白糟践了好东西。”吕夫人喜笑颜开，伸手在她脸上拧了拧，笑道：“好甜的一张嘴儿。你若算是丑陋，我这老婆子岂不是夜叉转世？”几位世家夫人接茬搭话，恭维沉婳聪明柔顺，吕夫人好福气云云，场面一时极是热络。

　　煊卿乘着母亲不留心，躲进一边的花房，探首一望，见沉婳坐在一群涂脂抹粉的妇人间，笑颜滟滟，轻声细语，将众人敷衍的滴水不漏。有些恍惚，他们这类世家公子小姐自小学交际应酬，扮演这样的角色原是家常便饭，信手拈来。他早已看厌。今日不知怎么见着她竟觉得分外大方端丽，使人倾慕。心下一沉，他们早有约定在先。此生此世，不动真心。更何况他还有阿黧...想起阿黧，煊卿心定了定，默默在心里把情人的娇痴软语玲珑身段细细回味一番，想着今日无乱怎样必得寻个理由出门会一会心上人，以慰相思之苦。他这边心神不宁，没发觉妻子向他藏身的地方留心许久，眼波涩涩的，如暮秋之水。

　　05

　　看完首饰，已是华灯初上。各路夫人相继辞去。宝马香车往来穿梭接送各家女眷。
　　沉婳陪吕夫人送客回来，小厮过来回话说是公子被朋友拉去应酬。
　　吕夫人嘱咐他好生跟着，劝主子少喝酒。
　　下人去了，吕夫人才一脸歉然的向沉婳道：“这孩子一向贪玩，冷落了你。”
　　沉婳安然道：“爷广交朋友是正事，媳妇明白。”
　　吕夫人满意的点颔微笑。想着这媳妇果然是出挑的，宜家宜室。

　　婆媳两个独自在正厅用膳——府上真正的顶梁柱保国公吕嗣安前日奉命巡查沁芳郡水利工程，不在家中。吕公少为太子侍读，夫妇两个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多年来举案齐眉，连通房婢女也不曾有半个。两位又只煊卿一个独苗，故而门庭冷落，此时一张红木团圆大桌只坐了她们两个。
　　沉婳胃口不佳，但在婆婆面前不好使性子，只得勉强用了半碗燕窝枸杞粥。饭后上点心，有一盘玉蓉酥，香甜可口，倒是合了她的喜好，一时贪吃，满嘴都是面渣。吕夫人慈爱的笑着看，沉婳不好意思，两颊嫣红，低头捧着新沏的花茶吃，稍烫且有淡淡的腥气，沉婳不喜，遂又搁置在一边。吕夫人便把自己常喝的六安茶递给她吃,俨俨的，茶香浓郁芬芳扑鼻而来，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口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新茶吃起来都有股子土腥气，别管是多好的茶，都一个样。明儿叫外面送两斤龙葵来，这茶倒还将就。”沉婳奇道：“这茶产自哪里，媳妇孤陋寡闻，从未听过。”吕夫人得意道：“原是一味中药，咱们家拿他跟茶叶混交制得的新茶，天底下独一份。明儿你尝了就知道。”“从前在家里娘亲教我茶道，如今都抛到脑后去了，以后做错什么还请母亲以后不要怨怪媳妇愚氓无知。”沉婳低着眉眼，一片羞赧色。
　　“傻孩子。”吕夫人对这个乖巧媳妇真心爱怜，“这些都是琐碎小事，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叹了口气，拉过沉婳的手握紧自己手心里，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幽怨：“今天幸好有你陪着我，否则我一定吃不下饭。煊卿爱玩，大婚前十天有三天在家我就该给菩萨烧高香了。老爷出差的日子也多，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好没意思。年轻的时候，偷偷扮小厮跟着老爷出去一趟被婆婆含枪夹棒的数落，羞得我大病一场。现在老了，自己要体面，更不敢放肆逾礼。比如说那些个夫人，都是些趋炎附势的，我岂是是真心要结交她们？不过是用来吃茶看戏，说话聊天，打发时间。否则这日子，就太难过了。”沉婳点颔。这个中滋味她心里再明白不过。
　　她自小便是看着父亲的姨娘们一个人在灯下昏沉沉的坐着等待天亮，咬着牙含着泪，从韶华少女熬成半老徐娘。沉婳想到这里，忽然一悸：难道自己也会步人后尘落到红颜枯老的境地？一时脸色苍白，额上生出一层薄汗。吕夫人觉察出她手心发凉，脸色不好，关心道：“怎么了？”沉婳勉强道：“媳妇想着母亲这些年的苦楚，不由心痛。”“好孩子。”沉婳忽觉腕骨一痛，已被吕夫人抓的紧紧的。老太太眼中眼泪，显然是被沉婳感动。”伶俐的侍女立即轻手轻脚的递过素帕。吕夫人自取来拭泪。沉婳默默无言。半响，腕上力道减轻，耳边婆婆低低道：“而今我没别的念头，只盼着你们小夫妻两个早日为我添上几个孙儿，承欢膝下。”不用抬头，沉婳也能感受到婆婆满脸的殷切。
　　烛光一晃，窗前兰花草的长条影子刚好映上她凝脂似的玉颊，此刻无人能窥测她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小吕子待沉婳薄情寡义，待阿黧倒是真心真意，不留半点私心。
诸位姐妹，这世上好男人自然是有的，只是未必对你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