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之谎》泥彩

11、 不周

　　史书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从此天倾西北，地属东南，由是诸水东流。于是这地球与天界一条罅道中的不周山，便成了名副其实，与天最近的山。不周山位于罅道极北之地，既没有日照，又不可能沐浴月光，山中经年的黑暗与天界漏来的丝丝灵气孳生了一批凶兽，道行高些的喜阴妖物也常爱聚集于此，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一处渊障。

　　听帝鸿说，那里之前曾按群分出过几个帮派，各自据地相互争略，自他父亲来到此处，带领其中几个部落扫清蛮类，才渐渐统一了不周，形成相对稳定的环境，然而妖物的本性却是无法镇压的，因此即使没有相互征伐，不周仍然是一座黑暗之山。

　　说是慢走，只是为了打探一下其余神器的消息，但毕竟任务在身，容不得多做停留，不过是平日御风而行，走走停停，到得一处大些的城镇，四处转转，歇下一夜，用早芊的话讲：“我们要想快点到的话，也不妨星夜前行，现在既没哪个让我们赶时间，又何不享受一下凡人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

　　一夜，众人落脚洧川城一家小酒馆，彼时正是中秋，一轮满月高挂，城中万户无不是设酒户庭分食月饼，一派和美温馨之象，龙幽早芊和帝鸿赌输了，要带他去中秋的集会看热闹，我嫌那里太挤，索性捧着脸独自坐在小酒馆的屋顶上发呆。

　　嫦娥呀嫦娥，在人间你居然这么受欢迎，谁知道你自己还是个大龄恨嫁呢？呵，我想着好笑，司月亮和星辰都是要规定固定时间上班的，薪水也不算高，况修炼不甚便捷，实在不算个好差事。

　　或者，值班时看着这些凡人虔诚仰望于她，她歆享的，是他们内心的平安喜乐，相思乡愁，那一份五味杂陈的感觉罢。

　　月傍的一带薄雾轻盈，透明流动宛如秋水，城西边徐徐飘起一盏天灯，忽隐忽现，我看见对面人家的庭院里，一对总角的孩童绕树追逐，华发满头的祖母笑容安详。

　　“你看，这凡间比之天界何其渺小。”我轻道。感觉身下的屋瓦微微震动，一回头，果然应夜站在身后。

　　“我以为你和他们一起去集会。”他说。

　　我不置可否耸耸肩。他自己倒先笑了：“也是，你就爱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我忍不住撇撇嘴，怎么说的认识了我几百年似的，不过在凡间度过一月而已。再说，“你还不是过来了。”

　　“凡间之所以渺小，是因为它把所有的事物都浓缩了。”应夜道，我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我的那句感叹。“正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短暂，才要努力在有限的时间里，过得更精彩。”他说的时候，眼神似乎在看我，又仿佛穿过渺远天际，落在脚下灯火欢扬的城镇。我才想说，这人总是这样，平时总那么笑着，再多意外也不见惊奇，有时却突然地改变了神情，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其实我方才还在想，狐狸老儿说的挺对，我就是该出去走走，外面毕竟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如果一味听娘的话，生怕一意孤行会伤到自己，而就此坐井观天，那才是真正对青春的浪费。我还算年轻，没有那么快就老去的心。那么长时间，我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在天界这样便可以永远下去，没有大风大浪，小打小闹便是，现在是我自己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了，突然一下又有那么多事不确定，凡间的一切新鲜如潮水般涌来，我在惶惑中，更多的是兴奋与惊喜吧。

　　知道自己的生命漫长，也何不就这样，把每一天，努力过得更精彩。

　　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城西边那盏孔明灯飘起的地方，又过一会，竟燃起了冲天大火，把三分之一的城镇映得通红。

　　那天直到深夜，出游三人组才狼狈归来，龙幽早芊身上满是灰尘，两人俱是一脸无奈的倦色。只有帝鸿似乎还颇兴奋，泥猴似的脸上一双眼晶晶亮。凑到我耳边得意的嘀咕：

　　“我们去西城集市那边的林郊放灯玩，结果一片树林都被烧着啦…”

　　******

　　富丽堂皇的宫邸，偏偏殿门紧锁，连窗帘也严实地拉好了，窗边一个男人身着奢极华美的深紫袍服坐在圈椅里，掌中虚虚握着一只水晶酒盏，身边一戎装人捧着一面硕大的铜盘，眼神紧张盯着盘里。

　　那面看似普通的铜盘却是个特殊的地球投影仪，被改装加上了定位监控，依着古制该唤作观尘镜。

　　观尘镜中，两男两女面色各异，中间站着的个少年眉飞色舞地比划夜里集市上的趣事。

　　“主上，怎么又冒出个小家伙来了，中间这个是谁？”

　　一旁执着酒杯细细观玩的男人抬头随意瞟了一眼：“喔，不知道。大约是他们哪儿捡的脏东西。”华服马尾辫的男人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下一瞬手上毫无预兆松开，剔透水晶盏锵然落地，殷红的酒液溅开，几分触目惊心。

　　“就像这个。”他笑容愈盛，下一秒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你下去，盯紧点，等他们拿到手了，先抢一个回来。”

　　另一侧恭敬端着观尘镜的人一怔，低头答道：“遵命。”

　　******

　　不周之山，未到时先已闻名，罅道旁的两个小村子人烟稀少，村民表情俱是惶惶然，见到陌生人时避如穴鼠，眼睛恻恻盯着地面。好不容易打听才知是这一带常有妖祟作乱，村中老少不时罹难失踪。果是一方之不太平。我心下微悯然，故意侧头睨龙幽一眼，轻轻道：“不是有人说过，出现个好神仙，救民于水火，舍我其谁？”龙幽涎笑了一下，方又正色：“莲儿，你自然清楚，不得随意插手凡间事务。”理实如此，人类既是玩物又是试验品，适当的时候微调一下保证游戏正常进行这无可厚非，若是随时随地都能开挂。这游戏也没什么玩头了。

　　而他们毕竟是真实的痛苦煎熬着的，我不忍看。

　　帝鸿到了主场，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把我们带到罅道最近的交切点，穿过如预料之中的荒寒。

　　“还没到吗？”黑暗之中，早芊忍不住问道。

　　“不啊，罅道只有一瞬间，你们早就踏在不周的土地上了。”少年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渐渐远离，又仿佛轻不可闻。她惊疑：“帝鸿？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因为… …”

　　“对不起，再见。”

　　情绪隐晦的别离声消散在不周的冷风中，我们脚下四周逐渐亮起一片淡绿的磷火，等能看清所处环境时，视线中已没有了那个调皮的少年身影。

　　为什么不通知就突然离开，这问题或许我们没有机会再问了。

　　这小鬼，至少有一路陪伴的情谊嘛，消失得像一只魂魄一样… …说不难过是假的吧。

　　而所见之处，满目萧然，阵阵阴寒的风吹来，饶是急急支起仙障护体，亦不免有一丝寒气漏经身体，似乎一只没有温度的手在寸寸抚摸人的骨植。我们的双脚踏上的，就是这样一片不毛之地，本来是无尽的黑暗，或许帝鸿出于不辞而别的愧疚，为我们引发这一束幽幽磷火。这里处处是暗青色的嶙峋怪石，耸起堆叠，似某种令人失却勇气的阵法，路边隔几十丈便能瞧见一抔枯骨，了无生气的深紫色天壁压顶，劈过道道闪电，数里之外隐隐传来不知名妖兽的低沉狺吼。

　　亏得龙幽在这种场面下还有心情开玩笑：“你们说，这天空的场景是不是也是上界造的？”那明明是时空裂缝的本来面貌，交叉撕裂的闪电一定是阴兽的杰作。

　　“我说…这里怎么会有人骨？”早芊努力不去看面前一个骷髅头空洞的眼窝。

　　“按理说凡人经过时空裂缝会身体爆裂而死吧。”龙幽回答得口气轻松，早芊吓得缩了一缩：“什么嘛…”

　　“不过只要会施法撑起结界，应该还是可以过的。”

　　呵，什么人练就一番功夫之后，会想要到这里来送死呢？八成是妖兽们把猎物带进来了吧。

　　灵力第二定律，灵力在不同维度的表现方式不完全相同，同等灵力量的发动，维度越高，灵力作用越强。

　　也就是说，支撑一个普通的结界，我们只用消耗极微小的灵力，而三维的凡人却要提供很大的消耗，除非他已经学会如何同化周边空气分子里游离的轻子中蕴含的灵力，不然单单持续支撑结界，他就有可能力竭而死。

　　这当然也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平时都会习惯地用“绝”把自身的灵力隔绝了，即使不自觉地飘散出一点威压式的灵力，也有可能造成毁坏呢！

　　现在我们四人不约而同地轻轻解开绝，让灵力缓缓向四周铺开，以探测环境。

　　“有人感觉到了盘古斧么？”我踢着地上的石块恹恹问道，这样的一个鬼地方，四周到处是妖兽们杂乱的各种强弱的灵力波动，若是盘古斧真在这儿，也不至于敢聚集这么多妖物啊，又感觉不到气息，上哪找去…

　　“我似乎…有一点感觉到了。”闭目细细谛察片刻后，龙幽猛的抬头：“文曲星传第二道秘令时是不是说，盘古斧在不周的一个山洞里？”

　　“向那边——”他遥指一下西边的峰棱，“似乎有与其他杂质不同的动静。”
　　诶，龙幽还算是有些本事嘛。应夜随后睁开眼，沉默着点点头。

　　“你也感觉到了？”龙幽奇道。

　　“没有，我只是表示赞同。”

　　远方依旧是暗沉得压在人肩头的天穹，陡峭的山脉弯弯曲曲，凸起的角峰仿佛一柄柄尖刀，鳞次分散着，只待我们闯入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