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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自欺欺人的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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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自欺欺人的谎言
【我放下了生命中每一个奔走的姿势,在你的面前站成隽永,你却不见我微笑时身后的影长,寂寞空长。】
“我想,我们或许还可以向彼此坦白。”
孙进这样说,目光灼灼。何慕嘉迷失在那束清澈的目光中,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开始摇晃,白花花的是前程往事的翻转。明明已经从云霄飞车上逃脱下来,却还是晕眩得仿佛被拉到半空中的牵扯力,地心引力作用下精细的疼痛。
正当下午两点一刻,车里收音机里放着那年夏天的悲伤情歌。湿黏的空气夹杂着薄荷味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甜甜的,在鼻息里转了一圈,入到喉间时已是苦涩,像是泛出来的满坛的酿坏了的酒。
孙进直直地望着何慕嘉,像是头一遭认识一般,仔仔细细地,一眉一眼地望着,从他眼角的细纹,再到鼻尖的轻痣,然后逡巡至颈项处性感的喉结——是的,这个人,是自己不敢承认的脆弱。
“孙进……”何慕嘉欲言又止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插进来,“何慕嘉,现在,我不想听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眉眼已经是藏不住的忧伤,孙进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在何慕嘉的瞳孔中反射回来竟然是这么一副断壁残垣,破碎的,像是回不去的故里无边。那双自己曾爱过的眼睛中折射出的,是明灭不安跳动的隐忍,那些朝朝暮暮的狠绝。
“孙进,我以为早在七年前,我们就已经说清楚了,”顿了一下,他摇下了车窗,窗外的空气化作股股的风猎猎地吹进来,吹皱了他颈边的衣领,低垂着的头,不辨容颜,“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错误?你是说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是个错误?”孙进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他努力地望向那人低垂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难道不是么?”不是没有看见那人即刻低沉下去的眼眸,也不是没有看见那人骤然隆起来的眉头。只是,自己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说辞,不是刻意的躲避,是自己真的无法做到如他一般,“孙进,我不是你,我想有我自己的未来,有温柔贤惠的妻子,善良可爱的孩子,节节高升的工作,用摄像机记录不同的感受,用不同的影像描述我爱着的这个世界……这是我所期待的未来,而这个未来里,不会有你。”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可以在回忆里拥抱、亲吻,在不大的心房某处偷偷地构筑那个永远不可能竣工的海边小屋,在一群人扎堆的相片里一遍遍地丈量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这些都只能是虚无的浮云,风一吹就飘散了。
孙进,即使我承认我曾爱过你又怎么样呢,当初我们那么相爱不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束缚,还不是向命运妥协?其实,我们都清楚,那件事只是个导火索,即使没有那件事,我们也会分开。我不是你孙进,我做不到抛弃整个世界,做不到像你那样全世界只在乎一个人,做不到对名利无欲无求,做不到坦然接受他人的眼神……我做不到的有很多很多,我没有勇气可以让自己走下去,与你一道。
他一直望向窗外,所以他没有看见后者骤亮的眼睛,闪电般的利刃,在黑漆的瞳孔中划过的霹雳。
“何慕嘉,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跟我,你后悔过吗?”孙进已经将手指握成一个拳,指甲抵着掌心,深刻进肌肤,血肉模糊。
如果,如果他回答后悔过,那么自己再也没有坚持的理由,他孙进还没有无耻到腆着脸皮祈求一份在对方看来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感情。
何慕嘉抬起一直偏向窗外的头,灿若星辰的眼眸甚至带上了笑意:“不后悔,没有必要不是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值得后悔的东西。”清清淡淡的声音,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喜怒哀乐全交由观众自己判断。
因为没有需要珍藏的东西,所以没有值得回忆的东西,因为没有那些执着着念念不忘的感情,所以,说断就断,所以,放手也无非是松开五指而已,所以,甚至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人事,没有背负不了的情债。
何慕嘉微笑着看着孙进阴沉的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看着他轻轻地叹气,看着他偏过身子打开车门,看着他在车窗外的最后一个转身,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被拥挤的人流冲淡,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想,如果说五年前是中断,那么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是彻彻底底地隔绝了。是自己,一手在他们之间拉开了一条鸿沟,又是自己,在两人的足下附上千斤重锁,寸步难行。
七年的光景啊,有浮光掠影,心情像是在荒芜的版图中颠沛流离,那人的视线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束,而现在,他把这束光砸烂碾碎,磨成一点一点暗淡的烛火,倏忽间,灭了。
何慕嘉将头抵着方向盘,太阳穴一阵抽痛,像是有什么像古书中写到的引丝一般从心里抽去,抬起眼,车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是被高倍模糊,一阵目眩。他逃下车,明媚的阳光将路人甲乙丙丁的影子拉长至他的脚下,他看着看着,终于慢慢地,沿着车门滑下了身子,卡着嗓子一阵干呕。方才吃进去的那丁点儿东西,此刻,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胃部抽搐一般痉挛,五脏六腑像是拧成一股绳子,被人用钳子之类的利器狠狠地绞着,已经是难以言喻的痛。他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傻瓜,那人说,你这个自私怯懦胆小圆滑的人,这是报应。
报应?呵,何慕嘉在昏迷前最后想到,如果报应是这样一睡不起,那真的是个不错的报应啊。
【如果在我的世界崩塌前,我还有什么祈求的,那就是请你离开;如果在我的世界毁灭前,我还有什么庆幸的,那就是,你已离开。】
何慕嘉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很安静,纯白色的病房像是虚无的世界里的一个幻影。他有些恍惚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印象中他在晕倒后就不省人事了。
挣扎着坐起身,四肢无力,尝试了几次还是颓然地垂下了手臂。他记得下午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开,要求新片的导演一定要到,他知道孙进向来不喜欢这些场合,所以他告知了组委会他会去。片子快要开拍了,他还有一堆事情要安排。不行,一定要起来。
何慕嘉在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两分钟,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等待那阵恍惚的过去,然后,背抵着床垫,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着身子。牙关被咬得要些发烫,四肢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先生,”正在这时,护士推门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面前,把他按到了床上,“躺下,快。”被护士瞪了一眼,何慕嘉有点不知所措的茫然,但还是本能地躺下,任由护士帮他把被子掖好。
“你这个人啊,怎么在照顾自己的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毛病吗……“护士一边拆着药水,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着。
“不好意思,”何慕嘉一直微笑着,终于忍不住打断,“我能问一下我是怎么被送到这里的吗?”
护士煞有介事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一把抓过他的手,细长的针管就到了皮肤里,调整着点滴的速度,她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在大街上晕倒了,是路人报了警,民警把你送到了我们这里。”
原来是这样。何慕嘉印象中似乎的确听到警笛的轰鸣。“那你能帮我个忙吗?我的手机落在了车里,你能接我打个电话吗?我找人来交下钱。”
“不用了。”没想到护士一口回绝了,“住院费已经交过了,在你送来的时候,警察用你的手机打了电话给你的朋友,他刚才来过了,把钱交了。”护士推着车子就要出去,把着门把,又像是记起什么来,回头神神秘秘地说道:“说起来,你那个朋友似乎很生气,交了钱就走了。”看到何慕嘉诧异不解的眼神,自觉多言,很快就推门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何慕嘉一个人,果然最近还是超负荷工作了吗?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杯,握着水杯的手抖得不行。他想这双手竟然是要扛摄像机的,多么不可思议。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得进行长期的调理。营养师早就提醒过他的,可是,他这么忙,总是一个城市跟着一个城市地飞,生物钟极度紊乱,怎么可能有时间调理身体,抽出一个星期都是奢望。
“咯吱——”病房的门又开了,这一回探头进来的是Ben。看到已经坐起身的何慕嘉,Ben欢快地打了招呼:“我刚在走道里打电话,就听见护士说那个七床的帅哥醒了,我一猜就是你。嘿嘿。”Ben一直都是给人这种温和的感觉,有他在身边,气氛总是能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这也是这么多年他换了几个御用造型,御用编剧,却一直没有换贴身助理的原因。
“不过,”Ben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手机搁在桌上,转过头来的时候突然一脸的严肃,“慕嘉,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刚才孙进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你晕倒了,我都快吓死了……”后面的话何慕嘉没有听进去,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想要张嘴问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Ben低头再抬头时看到的就是何慕嘉一脸呆滞的表情,这种近似于常人的表情真的是很少在他脸上看到了。习惯了他长时间笑脸迎人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可以一笑而过,但是身为他的特助,他知道哪些表情是真哪些是假。有很多时候,他宁愿何慕嘉露出一些真实的性情,这么多年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他,撑得太辛苦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Ben接着讲:“医生跟我说,医院方不知道怎么通知你的家人,最后好像是警察拨了你手机里快捷键1的号码,孙进接了电话就赶了过来,确定你没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很生气地走了。”
何慕嘉望着手中的水杯,手已经不那么抖了,但还是有水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来,就像他现在心里的波澜。那人有足够的理由生气,或许现在的他,对自己已经产生了深重的恨意。
最痛的不是当时失去了爱人。而是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年的隐忍和落寞在刹那间被真相全悉击破。那些孤单与遗忘是多么的没有价值! 是的,他何慕嘉不是不爱,只是假装不爱。他不是不爱,只是不敢再爱。
“慕嘉,”Ben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眼前的何慕嘉,那种比之平日里更加忧郁的神情,眼底的暗色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一点一点地打磨成缠绵悱恻的游丝游走在每一个顾盼之间。那样的他,像是找不到归途的游子,一个人跌跌撞撞踽踽独行。他本能地伸出手盖在何慕嘉的肩头,感受到他肩颈处轻微的颤抖和平缓绵长的呼吸,“我听得出,他那时其实是很急的,他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他在飙车的声音。”
何慕嘉只是笑着,那种很平和的传达不到心里的笑。
“Ben,我是一个骗子。”
“你知道忘记一个人有多难吗,我做不到,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最卑劣的手段。”
“可是,我发现,伪装自己已经忘记更加艰难。”
“Ben,我真的,只是想忘记一个人。”
“……”
如果,我爱你都变成了不可以的定论,那么,我至少,可以先爱自己。我不够勇敢,但至少,我可以躲在划定的安全区里。如果,我不够善良,但至少,我可以不把你拖入地狱。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