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灵骊歌》紫素茗

2、恩师的血·吸血

　　“陛下万福。”一个黑衣的女子上前跪拜，把手中携着的一卷史书，收回了怀中。
　　“起来吧。”靠着软塌的银发女子淡淡一挥手，“坐下，跟我说说，最近史书修得怎么样了。”
　　苏雅依言坐下：“前代婉帝陛下的史官在有些地方语焉不详，比如婉帝陛下那次‘天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去问问雅筠吧，就说是我让她说的……那时候她好歹也是祭司的副手，去吧。”引发女子略一思忖，道，“再跟我说说小姐最近的状况。”
　　苏雅略微低了低头，缓声道：“小姐天资聪颖，又勤学好问，常有惊人之语……”
　　“这话你每天都是这么说，我都听得厌了，你居然还能说得不烦？”听不出喜怒的淡漠里，更透出一种寒意。
　　苏雅盈盈一跪：“臣不敢，请陛下恕罪。”
　　“罢了，继续说你的。”
　　苏雅微微颤抖了一下，立起，重新坐下，还是温言道：“今日我们讲的依旧是诗词，小姐很是喜欢宋人元好问的《摸鱼儿》，还是要苏雅多讲些……陛下，苏雅不才，人间的诗词歌赋……苏雅技穷啊……”
　　“那就岔开话题，反正这种事情也经常发生，不是么？”
　　“谢陛下。”
　　“行了行了，只是这孩子……以后，你还是避开这等文章吧，你不想想，当初你也就是那么一个为个人死去活来的主儿，咱们宫里，好些不都是这样才这样么？”
　　苏雅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着。
　　“苏雅，如果没什么事情，那就让凤舞和蝶渊过来汇报吧。”银发的女子抬手，手中一杯血红的液体，蓦然间离析出一道迷离的光芒。
　　苏雅抬手遮了一下，迟疑道：“小姐只是，一直问苏雅一个问题……”
　　“嗯？”
　　“紫萱说，有的时候，小姐也问她……”
　　“什么问题？不要吞吞吐吐的。”
　　“小姐问，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银发女子依旧背对着苏雅，只是对着铜镜，秀眉一拧。
　　“她爹娘的死。”苏雅咬了咬嘴唇。
　　“别管她。传林紫萱过来，你先去陪陪小姐。”
　　“臣告退。”苏雅躬身下拜，退了出去。

　　“紫萱，你来了。” 银发女子把酒杯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略略侧了侧身。
　　一个蓝衣侍女也是拜了几拜，这才抬头：“回陛下的话，是奴婢。”
　　“过来靠得近些吧。”
　　“遵命。”
　　“小姐可好？”
　　“小姐几日没见陛下来，对陛下甚为思念。”
　　“我是问，身体可好？药按时服下了么？”银发女子压低了嗓音，语气中却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不耐烦的意味。
　　“回陛下，小姐近来服药之后脸色多有苍白发青的迹象，奴婢……”
　　银发女子一手抵着额，微微蹙了蹙眉，依旧展颜：“没什么，一会儿你跟我一起过去吧。”但是，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补上一句道，“继续帮我留心着些，我那卷手札……”

　　“雪儿。”
　　“小姐。”
　　正掩卷沉思的女孩子抬起头来，身上一袭和那银发女子一样的紫衣，她的发色却是乌黑，只是在烛光下隐隐透出幽蓝的光泽。那女孩子也就是刚过豆蔻年华，敛衽为礼：“夫人。”
　　“月雪，你的侍女说你最近不太舒服，我来看看。”
　　“谢谢夫人关心。”那姑娘微微一笑。
　　银发女子俯身，修长的手指在那姑娘手腕处探了一探，神色和缓了些：“没什么大碍，想是这菲芜宫中阴气重，你又偏偏身子有些虚弱……这样，我叫凤舞和蝶渊也歇息几日，这几日你不要练剑了……”
　　“嗯。”
　　“紫萱，你去帮小姐熬上一碗参汤，补补身子。”
　　“奴婢知道了。”紫萱闪身离开。
　　没错，那个紫衣少女就是这宫中身份最难以捉摸的女子，她是唯一一个不对水氏称“陛下”而称“夫人”的女子，而对她的称呼，大家着实伤了一番脑筋。说她是水氏的义女吧，可是她的身份却是个人类，总觉得称“殿下”是不合适的，而最奇怪的，也就是事实上水氏也不允许这种称呼的出现。于是这就模棱两可下来，谁也拿不准，就只好称为“小姐”。
　　黎月雪啊，黎月雪。
　　那银发女子忽然正色问道：“雪儿，我待你如何？”
　　“夫人待我有如亲生。”
　　“那你就不要总是问苏雅关于你爹娘的事了，我自会告诉你的，好么？”
　　“嗯。”月雪点头。
　　“来，今日你先把上次那曲《梅花引》给我弹上一遍。”银发女子在一旁坐定。
　　月雪将手中书卷放下，理了理衣衫，这才在琴前落座。
　　她神色肃穆，按节捻弦，冰弦款动，她修长的指尖从容地流淌出铮铮琴音，一头长发垂下，她眼神依旧平静而冷淡。
　　一旁的银发女子也是敛容于烛火之下，明灭不定。
　　收声，月雪将手抚在弦上，良久，才转头看身边的师父。
　　“不错，只是琴本为心声，还是我常说的，你还是多加练习，移情于曲调之中……”
　　“月雪谨记。”
　　“那今日你想要学什么曲子？”
　　“您常弹奏的那一曲《骊歌行》。”
　　神色略有一变，银发女子摇头：“不了，那曲子是我自做，信手弹来的消遣的，不了。”
　　“可是那一曲《击鼓》和那曲《扬之水》不都是夫人从《诗经》中化来的？”
　　“这……这不一样。”
　　“夫人，我真心想学那曲子。”
　　“你可知道，何谓‘骊歌’？”秀眉一挑。
　　“知道，那是给死去的人的挽歌，大概是要出殡时候用的。”
　　“不错，雪儿……那么，待你将以前的曲子都练得纯熟，到你能动之以情的时候，再跟我说要学这曲子吧。现如今，你感情还太淡薄。”
　　“夫人，您跟月雪说过，修行之人，自要修身养性，克制心意，到‘无我’之境，至‘太上忘情’，方可以不变应对万变。”
　　银发女子不语。
　　“陛下，小姐。”紫萱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紫檀的托盘上，已多了一只药盏，她盈盈一跪，“小姐现下就趁热把参汤喝了吧。”
　　“搁在那儿吧，一会儿再说。”月雪淡淡一挥手。
　　“别，雪儿，再呆上一会儿，这参汤可就要凉透了，药效也就不这么好了。”银发女子伸手捧过药盏，递给月雪。
　　月雪接了，低下头，默默喝下去。
　　“紫萱，隔一个时辰再服侍小姐喝平日那副药，免得药性冲突。”吩咐着，紫萱点头。
　　搁了药盏，紫萱这又呈上一只碗来，月雪漱了口，随手喝了一口清水：“夫人，我这天天就跟个药罐子似的，喝得药味都渗到骨子里了……以后，月雪可是嫁不出去了呢。”微微调笑的口气，月雪的神色却还是淡淡的。
　　“傻丫头，说什么呢！后天便是你的笄礼，然后我可就要给你留心好人家了……你总不能在我宫里过一辈子，你和苏雅她们不一样。”银发女子也是少见的温和。
　　“礼节简单些吧，夫人，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呢。”
　　“这可不能马虎，雪儿，别耍性子。该有的，咱什么也不能缺。”
　　“我最近……”
　　“对，身子不好，就更要注意些。吃了药，就去休息吧，别太累着自己了。”
　　月雪也明白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只淡淡一句：“谢谢夫人。”
　　“那我就回去了，有事叫侍女到玄灵轩找我。”
　　月雪站起身来，紫萱跪下行礼，她却只是淡淡一躬身：“恭送夫人。”

　　“今天身体好些吧？”银发女子依旧是淡漠的口气。
　　“是。”面色苍白的女孩只是敛容答道。
　　“那么一会儿叫敛妆司的几位过来，你把礼服试一试。然后我让雅筠过来，跟你说说这典礼上的规矩，也不多的，一会儿就好。”
　　“今天在哪里，清岚殿？”
　　“不，我跟你说过了，大殿是你绝对不可以去的地方！”银发女子忽然眼神凌厉。
　　“陛下，敛妆司的灵晰大人和几位姐妹在外面候着了。”紫萱入内禀告。
　　“好，让她们进来吧，我这就走了。”
　　银发女子闪身出去，帘外一片“陛下万福”之声。
　　“小姐，”一列湖衫女子翩然而入，行了礼，为首的一个开口道，“在下是敛妆司的灵晰，小姐试试看这身礼服吧。”
　　身后的女子们翩然捧出一身衣饰，一袭月白长裙绣了金丝，朴素却透出高贵气派，月雪也不说什么，只是挥手叫紫萱帮她更衣。
　　“在下莫雅筠，奉陛下口谕前来面见小姐。”一个清朗的女声飘然而入，随即那一件火红的长斗篷翻卷进了帘内。
　　“祭司大人。”
　　“灵晰掌司，嗯，众位都是敛妆司的姐妹们吧？”红衣的女祭司微微点头，“月雪小姐呢？”
　　“我在。”正说着，月雪也转出来，躬身给祭司行礼。
　　“小姐，雅筠不敢。”莫雅筠抬手扶起月雪，“在下只是来给小姐略略解释一下典礼上的程序……”
　　“谢谢筠祭司。”月雪的脸色愈发苍白。
　　“小姐，您没事吧？”雅筠看着月雪，略带担忧。
　　“没什么，没事……”话还没有说完，月雪忽然就倒了下去。
　　“小姐，小姐！”莫雅筠躬身下去，只一切脉象，就发现事情凶险，脸色也煞白了。旁边敛妆司的姑娘们见状呼啦啦跪了一圈。雅筠却一下恢复了理智，立刻长身站起：“灵晰，快，去玄灵轩找陛下过来！”
　　“灵晰知道了。”
　　“大人，您是否先给小姐输点真气？”一个女声低低地响起
　　“芳雨，这里好像还没有你说话的分！”莫雅筠厉声道，“不懂的事情尽量不要插嘴。”她旋即回头，冲另一个女子问道，“副掌司，我不能为小姐输送真气，只能先守住她的魂魄，这种法术我也罕用，怕出了错，你可否为我护法？”
　　“玲珑领命。”那女子出列，与红衣的祭司并肩，盘膝而坐，两人立刻双手环胸开始运功。
　　妖冶的红光在红衣祭司的掌心流转，玲珑只是双手交叉，没有进一步动作，可只是一刻，不常施用法术的玲珑已经是虚汗涔涔而下，雅筠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陛下，您请……”灵晰的声音远远传来，旁边的女子长发飞舞，步履匆忙。
　　“雪儿！”银发女子一掌劈开帘子，疾步上前，先是一手连点了几下，切断正在作法的两个女子手中的光雾，然后伸手抱过躺在地上的月雪，“紫萱，你是怎么办事的！赶紧把软塌抬过来！”
　　紫萱急忙闪进去抬出一张软塌，银发女子让月雪躺下，竟然是连脉象都没有看过，就从袖中摸出一只羊脂玉的瓶子，倒出几粒翠色的丸药。月雪面色如死灰，牙关紧咬，银发女子立刻将丸药在掌心一合，运起功来，顷刻间，她掌心便腾起两道翠绿的光芒，她抬手运起真气，凌空虚点几处穴道，最后将手指点上了黎月雪的眉心，绿光透入，她双手交叉，全身竟然腾起白雾！
　　良久，月雪的面容渐渐有了些血色，只是眉心处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悠悠醒来，她只是虚弱地说了一句：“谢谢夫人。”
　　“别说话了。”银发女子神色憔悴，却还是一笑，“醒了就好。”沉吟一刻，她招呼身边的一个女子过来，低声道，“灵晰，给我把林紫萱带到馨仁苑去。紫萱，你好好思过！”
　　“夫人，别……”月雪气若游丝，却还是勉强开口。
　　“闭上眼睛，别说话，好好休息一下。”银发女子抬手，射出一道银光，缓缓透入月雪的血脉深处，“来，别强行运气，跟着我走……”
　　月雪闭上眼，不再说什么，只是双手交叉，默默跟着血脉里那一道气息运功。忽然秀眉一紧。银发女子见状立刻手上银光大盛，打断了月雪的运功：“经脉受损？”
　　“是。”月雪睁开眼睛，低低地承认了。
　　“既然你身子这么个样子，那么我们就从简吧……”敛妆司的女子们早已离去，银发女子坐在软塌边上，红衣的祭司在一旁肃立。
　　“雪儿。你今日便就成年，”银发女子只是按住月雪的手，淡然道，“你父母早逝，我也照顾不周，深为愧对。今日，成人之际，只好代替你父母之职，送你一字，郁柳。”
　　“黎郁柳谢过夫人。”
　　“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既然不是典礼，干什么呢。”银发女子依旧是淡然一笑，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支玉钗，“来，我给你把发髻绾了。”
　　月雪撑起身来，银发女子帮了她一把，又在她身下垫了几个软枕，这才靠稳。那银发女子温柔地拢了拢她乌黑的长发，道：“你爹的龙吟刀我早已给了凌云，还有你爹的那支箫；而凤鸣剑和你娘的那把古琴焦尾也在你手里。现在我把你娘的那支玉钗给了你，这是能剩下的唯一一点东西了……”
　　“什么？”月雪心细如发，自然听出不对头的东西。
　　银发女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却很快稳住了：“是啊，你父母是葬身火海，我到的时候，只抢出了这么一点东西……”
　　“夫人，我记得，我父母是服毒自尽的。”月雪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更多的意味，只是风清云淡。
　　“那么，是你记错了。”银发女子的手在她发丝间穿过，在某个地方轻轻一点。
　　“也许。”月雪沉默了。
　　“好了，绾好了。”银发女子淡淡一句，说着起身拿过铜镜，镜中的少女梳着一个繁复而精致的灵蛇髻，“看看，怎么样，你水姨的技术还不错吧？”
　　“是，夫人您是何等妙手，不但把月雪救回来，还能巧手打扮。”月雪似乎没有注意到刚才银发女子的失言。
　　“瞧你，”银发女子宠溺般地一笑，“行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我也有些倦了，这就回去。”
　　“夫人，您这么精致的作品我怎么舍得给弄乱呢？”月雪笑着，就要下床来，银发女子赶快伸出手来扶她坐到一张扶手椅上，又亲手给她盖上毛毯，柔声道：“小心着点儿，你体弱畏寒，千万别在这时候又被宫里这么重的阴气给伤了，不然调理起来可就难了……”
　　“谢谢夫人。”月雪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语气，还是那样，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目送着银发女子和那位红衣祭司消失在帘幕后面，渐行渐远，月雪只是缓缓起身，在身边放着瑶琴的案几上轻敲，一个暗格弹出。她伸手摸过其中的一包药粉，打开来，那一时，她脸色忽然变得更加惨白了，但她还有选择么？
　　她还是咬着牙服了下去。
　　翻身而起，她用对于一个病骨支离的女子来讲不可思议的力量和速度，几乎是凌空而去，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前面的两个人。
　　她没有装病，只是在用一种可怕的法术，透支力量。仅此而已。
　　也许，这一次的冒险，就是如此值得，值得她冒着再次迈过鬼门关的风险。

　　她施行隐身术，尾随进了清岚殿。
　　这是她的禁地。
　　而在下一刻，她也明白了“禁地”的意义。
　　——她看到了她敬爱的水夫人，还有筠祭司。
　　她们走进了一重帘幕。她紧跟不放。
　　帘幕里是一个暗淡的空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器皿，里面暗红的液体，在阴森的光芒下，透出极重的怨气。
　　是鲜血，殷红的，人类的鲜血。她的敏感，从没有错误。
　　水夫人坐下了，筠祭司站着。
　　“雅筠，抱歉，刚才给那个小姑娘续命让我太累了，所以才要提前过来继续这场‘血魂’，供给我的离萦玄功一点真气。”
　　“夫人，这其中只剩下九十九个人类的血，不知道够不够呢。”
　　“先这样吧，帮我护法。”

　　月雪匆匆离去。
　　她不知道，是因为药效太不稳定，还是她的心意已经烦乱，但是，她已经不能继续。
　　几乎是踉跄着冲进自己所居的碧洗阁，她赶紧撤了隐身术，立刻盘膝而坐，只觉得胸中气息如翻江倒海，几乎无法平息！
　　好在紫萱不在，水夫人又不会在一时间折返，她坐着，一点也不敢用力，只是闭目养神，等待气息归于平静。
　　她甚至不能去想刚才的所见所闻，心念一动，刚刚平静了一些的气息，忽然就如沸水一样，重新翻滚起来。
　　她等待着。
　　终于，归于平静。
　　抬头，铜镜里的女子，憔悴苍白，心力交瘁。
　　她只是站起身，默默地让月白的礼服从肩头滑落。她甚至没有穿日常的那件紫衣——也许，那毕竟还是特殊的。
　　换上一件再朴素不过的玄色长袍，披上一件同色的长斗篷。一切收拾停当，她用滴了玫瑰露的清水洗了手，擦干，走到案几前，把那张“焦尾”用青黛色的绸缎包起来。
　　她抱起瑶琴。
　　却忽然又放下。
　　抬手将玉钗拔下，一头青丝流泻而下，她只是重新绾了一个朴素的圆髻，再别上发钗。对着水镜，她只是悲哀地笑了笑。
　　重新抱起瑶琴，她飘然而出。

　　我走了，此世永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