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纯真 ...
-
第十六章纯真
光耀寺倚山而建，十二月正是香火鼎盛的时候，善男信女们不断穿梭在南来北往的人群当中。韩若夜自幼就不喜前山的热闹，少时每每前来此处，都只是在佛像面前作稍事叩拜，然后便躲到后山的梅林中图幽静去。
此次也是这样，叩拜了神灵，在心中又与母亲默念了几句，她便闪身步出了大殿。韩昭宏并未跟着她，他是个修佛理禅之人，此时正与寺院住持在禅房讲玄。
韩若夜今日着的是立领、对襟水蓝色长袄，天青色银鼠皮裙，外面披着件白色羽缎的斗篷，配上她姣好的容颜，倒是走到那都引起别人的侧目。
走了许久，韩若夜发现后山的梅林竟已不如往日这么清静，不断有挎着香烛袋的女子朝这边走来。不过她倒也不甚在意，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信步闲庭。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都道人喜梅，是喜其孤傲高洁，但韩若夜赏梅，却爱看北风虐号，花瓣自飘零的轻灵，那是笑看生死的洒脱。
柔和的笛音自远方飘入耳中，韩若夜顿足。寂谧的曲调，彷佛向人们展示出一幅楼台亭阁隐现在郁郁葱葱之中的画面，令人神往。沁人心腑的音韵，犹如人们慢步于曲径通幽、精巧秀丽的江南园林中，令人赏心悦目。拧眉细听，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技法，曾在她耳畔回响数年。
不觉得脚下的步伐已变了节奏，她知道声音源自何处，但仍旧踌躇，投足间不知该去向何方。
梅林中的女子也听到了这笛音，她们先是兴奋地交头接耳，尔后便三五成群地向梅林深处跑去。见此光景，韩若夜愕然，但却也给了她前去的理由。混于众女子中，她也向梅林深处走去。
梅林深处仍是当年的样子，一块巨石横卧当中。韩若夜记得儿时五六个孩子都无法将其合抱过来。而此时正有一人坐于石上，双脚且搁在巨石突起的地方，笛声便是从他这里传出。
韩若夜自远处，静静地看着他。天青色的斗篷遮住了他的全身，大片的雪花不断地落在他的衣服和所坐的石头上。他一定很冷，露出的指节都已冻得苍白，衬着翠绿玉笛幽幽泛着寒光。
他背朝着她，没有发现她在远处幽静的目光。他浑然忘我的吹奏，早已抛下了四周的烦扰。
同是此处，同是年末，十年前曾有个男孩坐于巨石上，将头埋入膝盖。他在哭，虽然他埋着头不愿让人看到，但抽动不止的肩膀却泄露了他的心事。
女孩出于好奇，走到他身边，晃了晃他的肩膀。
男孩倔强的不肯抬头。女孩接着不停地晃，终于男孩妥协了，抬起冻得通红的小脸，问道，“你干吗？”
“有冰豆子吗？”女孩礼貌地问道。
“什么冰豆子？”男孩别扭地不想理她，却又忍不住好奇她的话。
女孩嫣然一笑，“母妃说，冬天里掉眼泪，会结冰豆子的。你有吗？”
回忆起当年初次和他相见的情景，韩若夜会心一笑，摇了摇头，便欲离开。
笛声嘎然而止，韩若夜又如当年一样好奇的看向他。而那人早已转过身来，明亮如初的眼眸正怔怔地朝她看。两人目光相视，胶着在一处，许久又慢慢地扯开。
韩若夜微微一笑，那人也只是稍稍颔首。然后，韩若夜回转身去，迈着原本闲散的步伐，从容地步出梅林。
那人的笛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原来传闻果真不差，展相每年十二月，都会来光耀寺的梅林冥思吹笛。
这也是为何幽静的后山会引来众多女子的原因。
* * *
应着玉枝要吃重阳楼的小吃，韩若夜一行马车便从崇文门进了城。崇文门走货车，城内一应货物几乎都从这过，所以常常可以看到拖驼着大行李的马车。而一般都城官员不走贩夫走卒往来的城门，而是多进出正阳门。因此正阳门一带，店铺林立，商众云集与破落的崇文门正好成为对比。
隆冬腊月，白雪皑皑，路上人迹罕至。不多的商铺廊檐下，隐约的蜷缩着许多灰色身影。一眼看去便知穿得都是单薄的长衣，纷繁的大雪不断地落在上面，令人瑟瑟发抖。他们中有老有少，但多是妇孺，年幼的孩子颤抖地依偎在母亲怀中，灰青的脸盘挂满了冰雪。
忽然，不远处有人高喊“放粥啦，快来！”瞬间，原本僵硬的身影一个个都活了起来，灰色瘦弱的人们纷纷拿起身边的糙碗，妇人挽着老人，母亲抱着孩子艰难地朝那声音的方向跑去。
“怎么会是这样的？”韩昭宏养在深宫，自小锦衣玉食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惨景，不禁诧异。
韩若夜也随着弟弟撩开的车帘朝外看去，这些难民该是夏天发大水之后，流浪到都城的，现下冬天下了大雪，穷困潦倒应该都是被困在这里回不回去的难民。她仔细观察了下，发现这些难民中少有青壮，便开口道，“父王的‘以疫代赈’的政令一出，有劳力的家庭该是都饿不着了，但缺少劳力的贫困妇孺家只能靠沿街乞讨过活了。”
“姐，当初展相的提议是你要求兵部附和的，你当时没想到会害死这些人吗？”看着已经有人将稀薄的粥端了回来，蹲在地上就着飘落的雪花，小心翼翼地喝着，北风吹在他们单薄的身体上，瘦骨嶙峋的身子摇摇欲坠，心下实在不忍再看，言语中也有了责怪。
“闹水灾，总要死人的。国库里的钱又不够喂饱这么多的人，你说怎么办？”赞同展修明的这个提议也是出于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让太子独自做大，不如成就展修明名臣良相的名号，更何况对于殷氏也是有利的。
“这样的赈济方式，对那些老弱妇孺太不公平了。”
“什么叫公平什么叫不公平，天下哪里有什么公平？这是天子脚下，流入的难民自不会很多，你若是到地方各县都去看看，老百姓走投无路，饥寒难耐，饿蜉遍野，易子相食更是有之。到那个时候，你只怕空有这份悲天悯人的心，却也没有回天的能耐。”韩若夜示意玉枝放下被昭宏撩起的车帘，车厢内也渐渐回暖。
“我们有这份权利但并不代表我们就能运用它恣意妄为。朝廷中需要考虑的利害关系太多了，父王每做出的一个决定无不是对于现今各党派利害关系的考量。”韩若夜思量下，又说道，“其实现行的政令何尝不是最好的呢？民变的可能性被降低了，所有劳力也得到了妥善安置，待来年开春又可以是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是——为什么”韩昭宏打断她的话，“为什么国库中的钱不够救济所有的灾民，难道东木国连一次水灾都经受不住？东木可是号称煎矿得钱、煮水得盐之国啊。”
韩若夜欣喜地看着弟弟，心中暗赞他在纷杂的头绪中很快找出症结的能力，但同时又为他不喜政务不通常理而气结。
“这两年战争和灾害的消耗确实伤了东木的元气。”韩若夜抿起嘴，外靠在车厢壁上不断地抚弄着自己披在肩头的长发。
韩昭宏则目光炯炯，等着她的下文。
“再加上这几年，盐税收缴一年不如一年。盐税是东木国库的重大来源，它收不上来库内自然没有银子接济。”
“那姐姐既然明了，这些为何不向父王推荐良臣讨征盐税？”
“昭宏，你姐姐我是人，不是神。”韩若夜一脸无奈地看向弟弟，终究是自己将他保护过度了，让他以为政治是何其的单纯。户部的事，她是心有余而力不及，否则殷氏讨要军饷怎么会变得那么复杂。不过对于户部确实有一位财神，他的坐阵使得户部与整个税收的征讨磨得严丝合缝，任人泼水不进。
“过去的四年，东木的盐税都低于二百万两，而去年父王大怒令当时还是户部侍郎的展相学生俞崇禧前去各地方催讨，经历二月竟上缴了四百万两税银，龙心大悦，没过多久俞崇禧便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你倒是怎么看这个问题？”
“嗯——”韩昭宏略微沉吟，才道，“展相知人善用，堪称当世的伯乐。”他虽这么说，但眼神却闪烁着疑问。
韩若夜笑得清浅，摇了摇头，“你呀，聪敏有余但心地过于纯善，是有怀疑却不愿将人往坏处想。我的好弟弟，护你这么多年却真不知是对了，还是错了。”她笑得无奈，语气中全是宠爱。
“人心终是向善的。”韩昭宏说得严肃，眼睛不停地眨，卷翘的睫毛上下呼扇着，引得坐于一边的玉枝“扑哧”笑了出来。
被她这一笑，昭宏竟脸红起来，他羞涩地怨怼道，“笑什么。”
见他脸红得跟苹果似的，玉枝笑得更欢，“像五王子这样纯善的人，东木估计已经罕迹了。”玉枝仗着自己从小跟随王妃身边，说话自是比别的下人放肆许多，自己的主子也敢拿来开涮。
料到王妃不会拿她怎样，她朝韩昭宏顽皮地挤了挤眼，然后欢快地躲到一边去了。
“你这丫头，主子都敢调侃了，仔细等下不给你点心吃。”韩若夜佯斥她，眼里盈不住的笑意。
玉枝对她扮了鬼脸，嘴角的贪吃痣上下跳跃着。
被玉枝这样一闹，方才的凝重终被打破。
“姐，那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
长长的叹气，韩若夜才开口，“我也很好奇。回都城之后，我一直在留意他的动向，却看不出他的目的。”韩若夜屈着手指，不断轻叩桌面，“但就从征收税银这事来看，他们是和各地税收官员都勾结在一起了。官员不听朝廷的，却听他的。他说多交税银朝廷就能收到四百余万两，他说少交朝廷就只能收到区区二百万两。这几年他的党羽和学生更是渗透在东木的各个领域中，帮助他牢牢地把握着东木的经济命脉。这确实令人担心啊。”
被她这么一说，韩昭宏也是一个激灵，撇下个人恩怨不论，平心而论展修明作为确实是掐捏了东木朝廷的咽喉，令人不得不防。
“那姐姐为何不上疏朝廷，提醒父王注意呢？”
“你以为我看出了，父王就没看出来吗？父王没看出来，难道那些言官御史都没看出来？”韩若夜咬着唇，神色复杂，“他现在势力作大了，父王也是要忌惮他三分的。更何况东木现在太子、丞相、裕王府势力均等，他正好利用这种局面三方制衡，唯他所用。”这便是帝王之术、驭臣之道。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16.纯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