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食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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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食盒（下）
展修明是个极讲究的人，吃的是非珍馐而不入口，穿的是非锦缎而不着身，佩的是非美玉而不携带。他又是极有品位之人，就拿此时闲散在凉亭中独观棋谱，拈着玛瑙的子信手在棋盘上摆着，头发用上好的和田玉束扎，余下的青丝披散落肩头，身上穿得是织锦坊时下最好的天青色丝衣，衣服的下摆金线绣得若隐若现，案几上五足镏金熏炉内点的也是难得的木犀香料。清雅随意，不落凡品。
他斜靠在酸枝木的圈椅中，右手执着书，左食指和无名指拈着枚棋子，白皙修长的骨节衬着黑红色的玛瑙石越发的通透。户部尚书俞崇禧见到他的时候便是这副样子，亭外有丝竹萦绕，亭内有青烟袅袅，只觉得他是世间第一闲散雅致之人。
俞崇禧将自己带来的锦盒打开，自里面取出一方月白的笔洗，递于他面前。“学生前几日在坊间偶得了这方笔洗，窃以为应是一件老物，但也不能断定。又素知老师在瓷器方面造诣颇深，故今日斗胆烦请老师参详一二。”
展修明本就习惯流连于各色珍奇古玩之间，鉴定古瓷确也是行家里手。他放下手中的棋谱，接过俞崇禧递过来的笔洗，仔细观摩赏玩了一番。
俞崇禧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发现展修明除了对笔洗的细节不断地探究审视之外，并无其他表情，心中不免一揪，袍袖下交握得双手不禁握得更紧。
半晌，展修明将笔洗归还给他，拍了拍手，接过下人递上的茶杯啜了口才缓缓道，“这洗是老物了，胎土细润，色青带粉红，浓淡不一，有蟹爪纹，紫口，铁足应是宋代官窑的东西。不过看这款形应有一对，现在若就剩这一方了，也是可惜了。”
“老师慧眼。”俞崇禧谄媚道，“得的时候确实是两只的，但学生眼拙未识出是官窑的，一时手滑不慎打烂了一只，确实是可惜了。”
展修明睨他一眼，倒也不便戳破，谁不知这孤品的价值远比一对齐全的来得高。
“近日户部越发清闲，让你有时间把玩这些物件。”他将手中的黑子点入棋盘，又从中提了两粒白子，握于手中玩转。话是云清风淡的话，姿态是散漫疏狂的姿态。但听在俞崇禧耳中却已成了斥责。
“朝中之事学生万不敢怠慢。”说着便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只是现下兵部工部都在向学生这边调银子，折子也都是王上准了的。但江南今年的盐税还未收上，清河的水灾又拨去了一大块，现下库中不足六百万两，学生不知是该先拨给兵部好，还是先拨给工部。”
“崇禧以为是军饷重要，还是开凿运河重要？抑或者说是太子得势还是五王子得势？”语调悠缓，展修明也不抬眼，任他这么跪着，拾起方才搁在桌上的棋谱，又径自看起来。
“学生不知。”俞崇禧抬起袖子擦了把挂在脸庞的冷汗，酷暑的夏日他却是寒意四起。四公主手握殷氏兵权，又素与太子不睦，加上王上对是否裁撤殷氏军权暧昧不明，朝中势力分化两派。殷氏归来第一要务便是索要军饷，太子又赶在此时讨要河工费用，顿时就把他和整个户部推到了权力斗争的风口浪尖。自己恩师又在这种关键时刻，在朝堂内保持缄默，这却为难死他们这些依仗丞相做事的人。今日之行，为的就是探他的口风，也便于自己接下来的行事。
“崇禧啊，比丘常带三分呆，做人不妨大智若愚些，远离恶缘，就先断了自己的恶缘*。庙堂之争暗潮涌动，若要远离祸水，便不能趋附了谁，你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学生愚钝，还请先生指点。”俞崇禧迫切抬头，正赶上展修明翻看书页，干燥的手指捏起书页徐徐翻过，一张书签却从泛黄的纸中冉冉飘落地面。淡蓝色的小纸，上面画着数枝粉色芙蓉，花的下方是两行题字，画得是清新雅致，欲看签上的内容，却已被展修明拣起收于怀中。
“裁撤不裁撤殷氏的兵权，端的是王上的意图，看的是殷氏的态度。”展修明略微蹙眉，抬手示意自己的弟子起身。“西南的仗还是要打的，不能没有殷家军。这事你我明白，王上更是清楚不过。”
“那就是说王上不会消殷家的兵权？”俞崇禧赶忙确认。
展修明的声音清雅随意，“王上都在等殷氏表态，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殷氏即使失了势，殷家军还是在的。”边说着边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漆盒中，“等召谕下来，再说吧。多事之秋，与其妄加猜测，不如把你的本分做好。”
“学生受教了。”俞崇禧讪讪地回答，复又躬身行礼。然后一番客套之后，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却又不经意地落下了捧来给他鉴定的锦盒。
展修明扫了眼桌上的锦盒，满是不屑。
此时，何原从中庭外走来，手中提着个红漆食盒。
“是什么？”待人走进了，展修明懒懒地问道，今日莫非吉日，怎都来送礼。
“裕王府送来的，说消暑的吃食，还未及看。”何原将手中的食盒提过来，顿了顿，看他并没有任何反应，才将食盒放于石几上。
“镇国夫人送来的……”话说得不经意，眼神依旧淡然，声音却比平日低哑了半分，他示意何原打开。
红漆食盒内装着一只描金刻画的蓝色琉璃盆，盆内盛着一捧碎冰，碎冰的顶上用乳糖浇了个通透。
“这是……”何原从未见过这等东西，不免诧异。
展修明见着盒中的东西，不由地叹了口气，“乳糖真雪，北水国的吃食，东木确实不曾有过。”
“是吗？”何原眼中一亮，赞叹道“四公主果然博学广记呀。”
“呵——”展修明苦笑，歪靠在椅中的身体也坐直过来，原本的慵懒也去了泰半，他伸手取出琉璃盘边放着的浅碟和银勺，自琉璃盘中盛了些许放入碟中。
“这样的食盒，她还送了谁？”虽是早已猜度出这非简单的示好，但心中仍是希冀这份唯一。
“听说送出两份，一份送到这，还有分送进太子府了。”何原垂着手照实禀报。
“不愧是裕王妃，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都成了政治的砝码，算计的工具。”他语调依旧平平淡淡，修长的手指抓起银勺舀了勺雪乳，放入口中，任寒冷的碎冰在口腔溶化，将乳糖真雪的冰凉与甜腻传至周身。
曾几何时，蝉鸣柳静的午后，一红衣少女和一蓝衣少年坐在宫殿石阶上，少女头枕着少年的膝盖，眼中含笑地看着他，少年一手抚在女孩如缎的青丝上，一手拿着柳条边讲边比划着。
少年依稀记得自己讲的是天南海北的风情，宫内闻所未闻的故事，还有各地美食小点，讲到兴起时，他也会痞痞地对女孩笑，然后央求她按照他的说法做来品尝，而女孩每次都报以淡淡的微笑，然后默默点头……
* * *
与此同时太子府内，一样的红漆食盒，一样的蓝底描金琉璃盆，一样的雪乳却已消去大半。韩昭德玩味地看着逐渐溶化的碎冰，把玩手中拜帖，不由笑逐颜开。
注：*处引用自电视剧《暗算》中钱之江的话。老钱堪称中国地下党中的另类经典……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10.食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