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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贵客 ...

  •   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沉默了会,脸上多了几分伤怀,“……老天爷又发怒了哩……小时候家中便是遭了水患,方逃了出来的……家在哪已是不记得了,只知离那京城不远便是。那雨下了七日七夜都还不肯停哩,许多庄稼被淹了,房子都浸了,爹娘也没了……那时还不大记事,姐姐就带着我一人逃到临河来了……九岁时姐姐也没了……在观音庙里遇见了大姐,便将我带回家里养了。”

      时不时粗线般的闪电照着,树枝摆动的影子咋现,在雨中便现出了几分狰狞。

      “后来大姐出了嫁,有一日回娘家见我大了又没像样的人家肯娶,问我愿不愿意做妾,我便跟着来了……不然又能如何呢,那些想做亲的,不是光棍便是无赖……也不是嫌贫爱富,只是一穷二白的连个吃饭的活计都没有,如何过活,这样的人家多是好吃懒做,若是遇见那日子过不下去典妻卖女的,却又如何……”顿了顿,又道,“当日说亲的一人后来另结了亲,听说,半年前为了几个铜板将那女子活活打死了……像我这样的孤女,未曾为奴已是运气,想要嫁得好,却是难的。结亲结亲,虽说也有不求门当户对的,却也至少要能过得去……如今能够这般,已是极好的了……大姐是个好人……”说到后头声音已是低不可闻,倒成了自言自语了。

      凌芷被英娘身上浓浓的感伤所染,静静地坐着。

      她突然喉咙发紧,难过极了,她以为自个真的可以做到随遇而安,可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思念在她心头疯长,才发觉,原来即便她平日里过得如何欢实,却也并非是全然的乐不思蜀,心中亦是念着过往的。

      ——————————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日头渐高,廊檐下凌芷带回的那只黄鹂在笼子里欢实地鸣转,不时地扑腾几下翅膀。

      天空已是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散发出光亮,院子里的水早已退去,倒下的树木已被长工抬走,地上收拾得齐整,哪还有半分昨日暴风雨的痕迹。

      外头响起了喧哗声,随即是拆院子大门门槛的声响。

      “怪不得今早喜鹊叫呢,快,几位请屋里坐。”凌芷听出这是赵大的声音。

      “橘娘,京里来人了,快,快换身衣裳,随老婆子到堂上去。”赵大娘欣喜若狂地道,找了一身质地在她眼里算是上乘的衣裳给凌芷穿上。又给她梳了个待客外出所梳的发式,倒是显出了几分郑重。

      凌芷不知她为何如此欣喜郑重,却也由着她去摆弄。

      待到收拾妥当,一起去了厅堂。

      只见堂上坐着两个中年女子,一个头上插了两只缠金银钗,耳上戴着小小的圆圈金耳环,手上带着的两个手镯也是缠了金的,身上穿着的衣裳颜色显略艳了些,虽是珠光宝气,却是落了俗套。脸上露着温和。

      边上另一个头上簪着一只古典木质流苏坠珠发簪,手上串着一串砭石珠子,身上装扮素净,行止做派却是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面上带着几分琚傲。

      与二人一比,赵大娘等人的衣着打扮便显得村俗了。不但式样俗,质地布料更是差得远了。

      凌芷猜着二人身份,真没想到赵家还有这样的贵亲。

      却见那温和妇人已是起了身,“请橘娘安。”说着福了福身子。她与那倨傲妇人本就是临河人士,四十年前没了父母才被卖到京中,如今回了故乡自是说的是乡音。

      另一妇人见她行礼,也略曲膝福了福操着临河方言道,“橘娘安。”言语中带着几分敷衍。

      凌芷却被她们的礼遇吓了一跳,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大娘笑吟吟牵着凌芷往平日惯常坐的地方坐了下来。

      坐定后,赵大娘与二人叙起了话。

      凌芷坐在左边第一个位子上看着三人用临河方言客套,方知二人来头。

      那温和的妇人姓孙,那琚傲的妇人姓李,皆来自京城凌国公府。

      ——————————

      “老太太这回不知是何打算,竟让咱们两个过来接七姑娘回去。还嘱咐着不能慢待。”孙嬷嬷道,她头上的缠金银钗非但未能衬出气派,反倒使她多了几分俗气。

      “老太太自是有她老人家的考量。这七姑娘再如何,她爹大老爷也不过是个庶出。”李嬷嬷说着,唆了眼在主座上全神贯注低头玩着草编蚱蜢的凌芷,带着几分轻视。

      孙嬷嬷听了却不好接话,便只是笑了笑。她是四太太身边的人,平日里谨慎惯了。

      这李嬷嬷是五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之一,自来有着几分体面。平日里却是有些眼高于顶,对那不受宠的姑娘公子,礼数不失,却是少了敬意。此时是在外头,又知若非过分,孙嬷嬷不是个嘴碎的,言语间便少了几分顾忌。

      “今年不过四岁,往日里也不言不语的,有什么好怕的。自到咱们府上半年多来,我也看出来了,大太太也不待见她呢。否则怎的见女儿被那般送出府,也不见暗地里求了老太太使人追出京去送些衣物吃食。”李嬷嬷冷笑一声,见孙嬷嬷顾忌,不大乐意地道,“临河虽说临近江南,水圻却是例外,庄子又小又偏僻,且还临着山地,穷乡僻壤的,最是贫苦。那位不将她送去北边苦寒之地,却也是怕落下个苛待家中侄女的名声。任谁说起临河,谁不往江南米乡处想。”

      “听说当年便是图这地是荒地不值几个钱,方买了下来。如今已是好上许多,却到底不能与其它庄子相比,还是清苦了些。瞧赵大一家吃的穿的用的,在那庄子上已算是头一份,却还是寒酸了,好好的公门小姐,竟是穿着乡下粗布衣裳,被当庄户女养着,倒是可怜。”孙嬷嬷道,话里话外都是对七姑娘的同情。

      听到在孙嬷嬷眼中她竟是那般可怜,在马车里坐着的凌芷不禁想伸出手来抚额。

      她们说话时发的音与墟日时卖跌打酒的汉子说的相似,听说是官话,却与凌芷前世家乡的土话有着九成九的相似。

      虽说言语应答上不必再去东蒙西猜不再有着不畅,凌芷心中却是全无欢喜。

      她日子本是过得好好的,虽说乡下地方清苦了些,不能说是惬意非常,却也算是踏实自在,五日前这两人到了赵家,见赵大与长工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便搬出了男女大防,整日里只请她在自个屋子里待着,还让赵大娘在屋门口装上了竹帘,吃喝拉撒全在屋里,不再让她踏出房门半步。
      整整在屋里待了三日,凌芷心中都不禁生出了种被软禁了的荒唐念头。好在赵大娘日日去她那里伴着,李淑儿也带着柳儿来过几回,她方去了多数烦躁。

      便是在那几日里,听着孙李二人用官话交谈,又从赵嬷嬷那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凌芷方知,原来这身子的主人竟是京城凌国公府的七姑娘,自小一直跟着父亲在任上,去年方与母亲回了京。
      四个月前不知她因何犯了错,被公府里的当家主母遣人送出了京,且不许她带一个随身婢女,连换洗的衣物也不让收拾,除了身上穿戴之物,竟是两手空空地便被送出了京。

      赵大一家本是凌家仆,在他爷爷那一辈被放了出来成了良民,一直在水圻当着凌家外管事,如今在水圻也是有田有地。

      凌芷初到水圻的那一日,这七姑娘才到庄上三四日,整日里只是扯着嗓门哭,一句话也不言语,后来发了热昏睡了过去,醒来便是凌芷所知的模样。因此后来凌芷一直未曾开口说话,赵大娘等人也觉着理所当然。

      赵大一家憨厚,虽知凌芷只身被送来定是犯了错处,得了来人明里暗里的嘱咐,见其未曾挑明了说,便也装着糊涂,待人走了,见她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小孩心里不忍便由赵大娘照看着,不愿她受半点委屈。

      即便如此,与孙嬷嬷一般,赵大一家也是觉着凌芷日日粗茶淡饭的,还是遭了罪。

      而凌芷在听了自个身世后,才从淑儿口中得知,这“ju、niong”(橘娘)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临河方言中“姑娘”的意思,却是按着京中官话字面惯常的叫法,多用于富贵官家女眷表示尊称。而对于寻常女子的称呼,当地人的叫法却是与京都不同,是不以姑娘相称的。

      庄上人家看凌芷,只知是公府的姑娘,是他们的主家的姑娘,却不知府中的争斗。虽不知公府显赫到何种境地,却知是个比起知县老爷家还要高的门槛,知县家的家眷都要敬着,更莫説这公府姑娘了,故提起之时也就全都带着几分敬意。

      孩子们听了大人的说道总觉着这姑娘定是与旁人不同的,不然如何能让家中大人也敬着几分,故柳儿等初次见了凌芷时,方当她是稀罕物般即便凌芷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也偏要从她身上瞧出些不同来。

      “可不是,当初竟是连行李也不待叫人收拾,从王府请了罪出来便让人送她一人出京了。那位也是被大太太闹得急了,才会那般行事,虽说出门前已是与老太太通过气,可不让带人收拾行李却是过了。那位后来被老太太寻去训话,却也只道是急昏了头疏忽了,又说临河近着江南,吃穿用度也是齐全的,那赵大一家定不敢亏待了去……也是如今来了方知,这临河是富庶,那水圻即便是镇上离那城里可差得远了。便是县上的人穿的衣裳,当初咱们未到京城里时不觉得,如今回来了看着也显得村俗,哪有他们说的那般繁华。”

      说到这李嬷嬷似又觉着有许多讲头,不等孙嬷嬷接话便又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你平日里少往主院走动,有些事儿不大知晓。哪里是这七姑娘碰坏了什么太妃娘娘赐下的如意,怕贵人怪罪才借着处罚的由头急急地将她送出京来避祸。是大太太仗着大老爷在府里官职最高,以前在任上又被人奉承惯了,回府后便不肯消停,想着与三太太争那当家的大权呢。那位堂堂国公夫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那如意也不知是被谁磕坏了,正愁着找不着人替着呢,这七姑娘又是个不言不语的,不是正好?借着这事也好镇一镇大太太,让她知晓知晓国公夫人的手段。”

      虽说晓得内情,却是不好说出去的,若非大太太分不出轻重,怕她闹大了损了公府体面真惹了王府不快,她家五太太早将这事挑到她面前了。如今倒是得帮三太太掩着。

      李嬷嬷平日虽是嘴碎,却也心里有数,什么当讲什么不当将,这样阴私的事自是不会挂在嘴边在人前说道,只是这孙嬷嬷却是不同,她从不在外头说旁人的一句闲话,只忠于主子,是四太太身边得用的人之一,说与她听也不怕她说出去,若是她回去告知四太太,让四太太晓得三太太为人,不与三太太亲近,也是好的。

      孙嬷嬷看了李嬷嬷一眼,五太太平日里与国公夫人也是暗地里较着劲,李嬷嬷与自个说这个,又是何用意。这样的话,可不是可以随意乱说嘴的。

      便听李嬷嬷接着道,“也是合该七姑娘倒霉,便是瞧着大太太不待见她,不会为着她大闹,方才敢如此。若是换了四姑娘或九姑娘要被送到这么远的地,大太太虽会顾忌王府,却是定会哭求一番求着送去离京城近些的庄上的。”李嬷嬷想起大太太当日听说七姑娘被只身送出京城时的情形。

      她记得清楚,大太太当时满脸苍白,眼里惊怒不定,说出的话中有着羞怒与惊吓,却是独独没有伤心与不舍。问也不问七姑娘的情状,满脸的苍白便是她这一边看着的也知晓是因着被扫了颜面。

      孙嬷嬷却是头回听说,问道,“大老爷如今膝下四女一子,不都是大太太所出吗?怎的这七姑娘处境听着连那庶女都不如?”说着不觉去想七姑娘从前的模样,又着实没有印象。

      李嬷嬷听了问一副知晓百事的模样,“这七姑娘虽是大太太所出,却因生产时折腾了四日三夜,害得大太太险些丢了半条性命,本就对她不喜,后又见她不能招来弟弟,又非长非幼的,更是不待见了。听她们从任上跟来的婆子说,这七姑娘平日里没少挨大太太的打,明明是她姐姐四姑娘犯的错,挨罚的却总是她。”说到这见那七姑娘仍是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便觉着这七姑娘多少有点可怜,望向她的目光中便也少了几分不屑。

      凌芷见李嬷嬷看她,便低下了头遮住了神色。

      从昨日开始启程去京城,她们已是坐了两日马车。

      当日初见这李嬷嬷,见她打扮得素净大方,虽是琚傲,却是觉着是个庄重的,这几日来,听着她嘴碎地说三道四,初时的好印象已是烟消云散。反倒是那孙嬷嬷,初见时虽觉着身上带着几分俗气,这几日看下来,才知是个严实的。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凌芷如是想道。

      不过她也只是感慨于二人外貌给人的欺骗感与实际的差距,对于李嬷嬷这几日的嘴碎却是不觉反感,反倒隐隐觉着窃喜,也从中知晓了不少事情。

      想到离开了一日的赵家,虽是只与他们处了一月不到,却是她来这朝代后的第一个安身之处。

      凌芷心里空落落的,散着浓浓的难过与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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