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黄泉》花部杂谈

5、惊遇（上）

　　黄泉捏着我的酒盏，背靠着杏树，咂了咂嘴，呵呵地笑：“如今你这酒酿得越发香醇了。八十年的陈酿还有吗，再匀我些吧。”
　　我抬眼望了望那翩然飞走的彩蝶，心里怅然了好久。我怅然的是我酒窖里的酒。眼前的这个家伙连喝带搬，酒窖里八十年以上的陈酿已经所剩无几了。眼下喝的这一坛还是我偷存在杏树下的。我在心里把黄泉骂了好多遍，这家伙脸皮如此之厚，实在妄称上神。
　　我闻着他身上的香味有些个头晕。黄泉用的香是浓郁的龙涎香味。因为被黄泉水濯洗过，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死人味，便要用更浓郁的香味将它掩盖住。许多女神仙对他痴迷不已，纷纷改用龙涎香。可我却不大喜欢这股味道，总觉得这龙涎香味轻浮得很。
　　他又砸了口酒：“那西川河伯也给你送请柬了？但凡有些个阶品的神仙他都送了。那日还专门遣了童子到我府上，请我务必出席。着实让我头疼得很。”
　　我撇撇嘴：“怎么，尊上还心疼那几个彩礼钱吗？”
　　黄泉放下已经空了的酒盏，示意我为他斟满。我很不情愿地帮他加满了酒。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旁的没什么，就是近些日子惹上了些烂桃花。让我实在是不能去喝着喜酒。”
　　我没有接话。关于黄泉的这朵烂桃花我是有耳闻的。不久前二哥对我说过，黄泉招惹的这朵桃花是若水的女河主。这位河主大人倾国倾城，出尘脱俗，对黄泉一见钟情。黄泉见她是个难得的美人，便与她勾搭了些时日。所谓的勾搭即是尊上高兴你来你便来，尊上不高兴你来你便去。正所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也。四梵三界内的女神女仙女妖们大多心照不宣，也恪守着这条与黄泉交往的原则。大家都知道，像黄泉这样的神仙是不可能被谁独占的。即便尊上愿意屈尊往你怀里跳，你也未必能接得住。于是乎，众人只求能与黄泉上神有片刻姻缘，并不奢求能天长地久。正因为如此，这种不和谐的局面被众人维护的异常和谐，从未见过有争风吃醋的。
　　可偏偏这位女河主是个死心眼，非要打破这种和谐，妄想独占黄泉。黄泉对她的热乎劲过去之后，便冷落了她。于是她便日日守在黄泉的府邸之外，黄泉去哪她便去哪。有一日，黄泉与个仙女幽会，正巧被河主大人撞见。她气急败坏与黄泉起了争执，一言不合还动了手，在黄泉白净的面皮上留下了几道抓痕。这还没完，事后她又找到了这个仙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将这个仙女绑到了自己的府邸，结结实实的抽了三百鞭子还不过瘾，还在人家身上捅了几个窟窿方才罢手，生生地把一个美人儿打得和蜂窝煤一个样。黄泉虽然风流成性，但还颇为怜香惜玉，发誓再也不与她来往。得知这个消息后，河主大人在黄泉的府邸外整整哭了七日。黄泉也整整七日未曾出门。最后，忍无可忍，让他坐下的童子将这位女河主赶走了。这梁子便这么结下了。不巧，这位死心眼的河主大人正是西川河伯的亲妹妹。
　　我品了一口酒，心里思量着，既然如此，这喜酒自然是不便去喝的。同时我也很好奇，能让黄泉这般焦头烂额，避之不及的也委实是个人才，哪日定要瞻仰瞻仰她的尊容。
　　黄泉一盏接着一盏地喝酒，那一坛子陈酿很快就见了底。他素来酒量浅，喝完酒后就要上脸，此番也不例外。他的脸红彤彤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向我身边靠了靠。我向一边挪了挪。他再靠了靠，我又挪了挪。他索性一把拽住我，一歪身子，直接枕在我的腿上，一边调整着姿势，一边嘟囔着：“酒也不让喝，靠也不让靠，真是越发的小家子气了。”
　　我一时气结，觉得很火大，我这一酒窖的陈酿都是被谁喝光的，随随便便就拿我当床榻的人又是谁。我狠狠地推搡他：“我怎么小家子气，不让你喝你也没少喝，不让你靠你也没少靠。这天上地下有我这般小家子气的吗。”他一把紧紧地箍着我的腰，低声地笑：“不光小家子气，脾气还越发的大了。”
　　我真恨不得把他丢到湖里，奈何被他箍得不能动弹，便更加大力的推搡他：“谁爱给你酒喝，谁爱让你靠着，谁性子柔顺，你便找谁去，何苦日日在这受我的白眼。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尊上既然觉得在我这委屈，还是早日另谋去处吧。”
　　他睁开眼，仰脸看着我，笑道：“真恼了？不过几句玩话罢了，何必这般大动肝火。认识你三万多年，这一逗就炸毛的本性还是没改。”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不会去找旁的人，我就找你。你虽不爱给我酒喝，不爱让我靠着，给我白眼受，但你对我是真心的，没有半点虚假。我实在找不着能代替你的人。”
　　听了这话，我嗤之以鼻，说什么不去找旁人，酒醒之后不还是到处拈花惹蝶。我冷笑了一声：“你醉了吧，说的是醉话吧。”黄泉闭着眼睛，半晌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是有些醉了，说的什么不记得了。”说完便直起了身子，仰靠在杏树上，不再与我说话，看样子是真的醉了
　　见黄泉醉成这样，我便遣了柳宿将他送回他自己的府邸。黄泉醉眼朦胧地任由柳宿架着，脚步有些虚浮。他临走前，看了我一眼。我忽然觉得他平日那轻佻无比桃花眼里竟然没有丝毫的轻浮气，那眼神居然有些冰冷沉重。他背过身去，模模糊糊地说：“我没醉，我心里清醒得很。珠玑，醉的是你。你从来就没清醒过。”
　　我有些糊涂，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他的话好没道理。我素来善饮，千杯不醉，怎么会不清醒。这六万多年来，虽然做了不少的傻事，但是从来没有错信过人，也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譬如从前我一心想得碧止的真心，后来又一心想把他忘了，而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决定不去理会黄泉的话，继续喝我的酒。我又从杏树下刨出了一坛子陈酿，拍碎了泥封，自斟自饮起来。
　　还没喝上几口，就只见飘来一朵五彩的祥云。我叹了口气，又是一个不速之客，看来今日的酒是喝不安生了。可那朵祥云在潋滟湖的上空徘徊了许久，并不见落下，我便又叹了一口气，必是这祥云的主人又捅了什么大篓子。我顺手从杏树上摘下颗杏子，朝那朵祥云猛砸过去。就听见“咚”的一声，紧接着看见狐七哭丧着脸，捂着脑袋从天上载了下来。
　　她一落地就过来掐我，一边掐一边嚷：“你怎么下手这般得狠。我也来砸你两颗，看疼是不疼。”我镇定地躲闪着，她掐不着我就越发地恼怒。我瞅了个空挡，捉住了她的两只手道：“你不吃亏，我先砸你一下。等我知道了你的来意，说不定下手会更狠些。”
　　狐七立刻便停下手，不说话了，脸也更难看了。我放开她的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狐七抬起头，那脸分外难看，五官挤得如同包子一般。她带着哭腔说：“珠玑，我父王打算将我给嫁了。”
　　听了这话，我顿时觉得老狐王委实英明，确实应该早日将这祸害收了，省得她危害四方。同时我又觉得狐七那未来的夫婿可怜得紧，便顺口答道：“那你哭个什么劲，哭的应当是你未来的夫婿吧。”狐七并未于我争辩，依旧哭丧个脸，向我道明了原委。
　　狐七的父亲老狐王好下棋，不光喜好下得也着实不错，算得上是海内神仙中的翘楚。他也好战，闲来无事便会四处去寻人手谈。恰好东荒大海的扶远君也好这口，并能与老狐王战个平手。一来二去这两位的关系突飞猛进，常常厮混在一处下棋喝酒拉家常。闲聊之际，竟得知扶远君的长子与老狐王的幺女年纪相当，且都尚未婚配，于是乎二位神仙在谈笑落子间，拍着大腿定下了这门亲事。
　　看着狐七沮丧的模样，我有些不忍，便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扶远君的大皇子碧澄据说也是位翩翩佳公子。无论是家室容貌配你，你都不吃亏。像你这般乖张的性子，今后怕是再难找到这样的如意郎君了。”
　　阿七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来。我仔细想了想，没觉得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便笑眯眯地回应着她犀利的目光。狐七大声地冲我嚷嚷道：“珠玑，枉我把你当成挚友，你也不替我想想。我一个走兽，若是嫁给了他，成天呆在东荒的大海里你就忍心？”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别看狐七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是她却顶顶怕水。想到这，我不禁有些个惋惜，这样好的姻缘难道就要被这样一个怪癖给搅黄了？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又很认真地对狐七说：“这不打紧，你可以学凫水啊。”话音刚落，就只见狐七的爪子从天而降。
　　我从容地避开了。狐七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我：“珠玑，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好几万年的交情，你竟说出这般狠心的话！你就眼睁睁看我死在东荒大海吧！你千万别来给我收尸！”那凄惨的样子和骂个负心郎无甚区别。
　　狐七没有什么别的优点，哭起来特别执着勉强可以算上一条。你若不答应她她能一直哭下去，直到你答应为止。我一听她哭就头疼。狐七算是掐住了我的软肋。我按着隐隐发疼的额头道：“说吧，到底要我帮你什么忙。”那声音颇有些忍辱负重的味道。
　　狐七听罢立刻止住了眼泪：“小四儿，帮我去相亲。”我听着觉得糊涂，婚事都定下了，还要相什么亲。待狐七向我细细道来，我方才弄明白，其实这压根不是什么相亲，而是大婚之前的让这对从未见过面的新人见上一面。
　　狐七觉得她寻一个人代她去，如果碧澄不喜欢，那便是一劳永逸的，如果碧澄喜欢来人，那也无妨，因为看中的毕竟不是她狐七，那么结亲一事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推脱掉。
　　狐七的两眼熠熠生辉，全然没有刚才那副蔫头蔫脑的形容。见我许久不说话，她警惕地补了一句：“小四儿，你刚刚才答应过我，若是食言，你就枉为神女！”我抄起了酒坛子，仰脸喝干了酒坛里的酒，别过头来冷冷地看着狐七：“刚才真该挑一颗大些的杏子。还有，你洞府后山上当季的鲜荔枝我要两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