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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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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
一大早,醋醋、青精就被抽调去春宴帮忙,我是今天冯府里唯一的闲人,连做背景陪衬众位姐姐的资格都没有,夫人还特意谴了个老妈子传话,令我不许乱跑。
这当然不能阻挡我对美食与热闹的向往。
这一年,静极思动之时,我也时常易容成丫鬟小厮,跟着醋醋、青精去正苑溜达。有了醋醋这本相府指南,冯府的重要成员,我已认了个七七八八。
对岸已是冠盖云集,歌舞齐陈,我熟练擦黑脸练扮了个小厮,寻柄拂尘作为道具,悄悄过桥而去。
今日天气极好,更衬得园中鲜花如锦,美人如玉。
一群华服公子,在辛夷花下分外卖力地耍刀弄剑,不远处的柳林里,另有一群在弹琴吟诗,双方不时以眼神交换不屑。我两下看看,都没有李钰身影。
湖边玩曲水流觞处人围得最密实,想来作为本场最受欢迎的男嘉宾之一,他多半被结结实实围在了那里。
我往湖边走,半路,一群迎面女子过来,粉嘟嘟香喷喷,正是我的众位姐姐。前面的一人一袭白翎裙如雪浪银光,正是本届皇子妃热门候选人之一,冯飞卿的嫡女冯清翰。
赶紧侧过身,装作赶飞蛾模样。
余香袅袅过去后,身前一丈远处的老柳树下,有两个丽衣女子评头论足。
圆脸女子眼有艳羡:“冯家的姐姐,怎么个个生的这般好看?”
满头金钗的蓝衣女子挥挥扇,凉凉道:“崔妹妹初到王都,怎么瞧个个都是美人?不过冯相国家,凑合能看的也都在这里了!又丑又傻的早关起来了。”
“啊,关起来,是谁呀?”
“嘘!”蓝衣女子作了个噤声手势,矜持四下望望,和圆脸崔妹妹咬起了耳朵,两人不时发出一阵爆笑。
我猜多半是在说我了。
两人神神秘秘说完,表情亲厚许多。
蓝衣女子正一正脸色叮嘱:“你可别告诉别人!”崔妹妹连连点头。蓝衣女子满意拉起她的手:“走,我们看二皇子去,王都的女子谁不想嫁给他!晚了就怕挤不进去了!当然,大皇子据说也,嗯,那个英武不凡,就是常年征战,甚少露面,与夏国一战大胜,陛下命他班师回朝,我也没见过。本以为今日能得一见,可才听爹爹说,军行半路遇到巨石堵路,多半赶不及赴宴了,可惜啊可惜!”
崔妹妹吐吐舌头: “他不来也好,大皇子一定凶得很,我好怕!我听边关的表哥说,大皇子带兵军纪严明,打起仗来所向披靡,但杀起人来也是眼都不眨。两年与羌国那一仗,两万拒降的战俘被他活埋,朝野震惊,皇上以仁德治天下,九道金牌将他急召回来狠狠训斥。按说早该立储了,但他和二皇子,皇上至今也没定下立谁当太子!”
一只飞蝇横撞过来,我拿拂尘一扫,不偏不倚扫到在蓝衣女子脸上,她惊叫后退,被脚下的树根绊倒,砸在身后积雪化出的小水滩里。
我目瞪口呆,评估了下绕过十步开外那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溜之大吉的可能,已被她从地上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你,你这个黑心烂肝的小斯!想跑?”她拽着我浑身是泥水淋沥爬起来,气得口不择言:“刚才我们说话你一直贼眉鼠眼看,我就觉得不对!你们冯府,连小厮都这么奸诈,你受了谁的指使?以为把我这样出挑些的弄得见不了人,冯清翰她……她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方才在溪边,还巴巴儿地跑上去给皇上倒酒,怎么?想和姐姐效娥皇女英?”
我连连低头道歉,她一路抖如糠筛一路冷笑:“也是啊,两个皇子你家是没份了!大皇子最瞧不上冯相国,二皇子与我姬瑛姐姐是青梅竹马……”
人越聚越多,身后传来阵阵嗤笑,我被她摇得快要断气,心里暗自叫苦,果然人生在世,不冒险就是最大的冒险。
正无可如何,周围忽然安静许多,泥水美人停了手。偷偷抬眼看,她的手被一个黄衣美人摁住了,那女子的手洁白如玉,脸上却红得快要滴血,蹙眉轻斥道:“芸妹妹!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泥水美人儿看看她,尴尬张了张嘴:“姬……姬瑛姐姐!”
再往后看,我松了口气,李钰摇着折扇白衣翩翩,再往后……呃!清翰的脸比头顶的柳叶还绿。
泥水美人哇的一声痛哭失声,算给自己解了围,李钰摇头笑笑上前劝解,三言两语劝得她破涕为笑,随姬瑛去她家马车更衣。
我将将往大柳树后挪了半个身子,眼风偷瞟,清翰已寒着脸上场,看着十分不好对付 :“你是哪来的小厮,看着如此眼生!”
忆及醋醋昨日之言,头皮一阵紧似一阵,这当口犯在她手上,真是何等运气!
我以眼神向李钰求救,巴望他能认出我来,继续施展美男计,他恍若未觉,还在板正了脸帮腔:“这个小厮,着实可恶,应该重重罚她一罚!这样,小王有些薄礼,正要赠给赴宴的诸位姐姐,就罚他帮我的侍卫相离去车上搬来可好?”
清翰还不及反应,相离已快步过来,呵斥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跟爷去搬东西!”
我赶紧溜之大吉。
清翰今日是有心事的,很重的心事。
据醋醋探来的八卦,清翰喜欢才气高绝的李钰,而冯飞卿则更属意手握兵权的李崇翊,但正如蓝衣女子所言,两个人都想多了。冯飞卿在朝中名声太差,竞争对手们人缘又太好,例如姬瑛的父亲右丞相姬世晋,是朝中士族领袖。探春宴前,”爹爹”得到风声,皇子妃八成没戏,而长女淑妃又忽然病重,于是当即调整选婿攻略,把稳固皇宠作为第一要务,借着探病之名,已安排冯清翰在宫里和皇上“偶遇”了几回。
这个八卦八得如此内幕,我起初不信,但醋醋信誓旦旦,说消息来自王都最大的赌局,赌的便是此次选妃人选,她托人押上了全部身家给姬瑛,并定购了实时内参。
今日情形看,编纂内参之人简直手眼通天。
中意的人本是儿子,如今却肩负着把他的老子,自己的亲姐夫搞到手的重任,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我唏嘘一阵,庆幸一阵,已与相离走到僻静处。
我问:“侍卫大哥,二皇子的马车停在何处?”
相离将嘴一扁,苦着脸抱怨:“小姐,你就别装了!殿下早认出你了!他哪里带了什么薄礼,不过帮你解围罢了,这不,我只好回府里去张罗礼物呢!”
我挠头抱歉笑笑,摸出刚顺来的一只橘子:“相离,我请你吃橘子。”他白了我一眼,扔给我一壶没来得及喝的酒,临走又嘱咐道:“ 殿下要我告诉小姐,松林那里有影子戏,小姐肯定喜欢,殿下他一会儿也过去。”
我“哦”了一声,与相离就此别过。
松林下的戏台已围了不少,我怕又出纰漏,没靠得很近。刚瞧了一会儿,人群自行分出条路,李钰果然来了,身边是尚含羞带怯的姬瑛和尚亢奋过度的芸妹妹,却没看见清翰。
他一边微笑与人招呼,一边拿目光四下不着痕迹搜寻,及至看见远远站着的我,眼里泛起个恍惚的笑,才转头专心看戏。
台上将将换了一场戏。
说的是东土大唐有个和尚,收了一只顽猴当徒弟。细心教导,带他万水千山同去求取真经的故事。
操作顽猴的影戏师父不知是哪里人,说一口滑稽方言,将猴儿的油滑学得绘声绘色。台下时时哄然大笑,我起初也跟着笑,渐渐越笑越眼酸。
在云琚峰上,师父是不是也觉得我像一只顽猴?
抬头望天,起了风,树桠桠间的云朵如过隙白驹。一年了,我在这里逍遥快活,师父,您却在哪里了?
忽然兴味黯然,离开松林,我信步走到一处僻静的湖边,阳光炙烈,更觉心头堵得慌,摸出相离给的酒,咕嘟嘟一饮而尽。
果然美酒最能消愁,不多时,我昏头涨脑靠着块青石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抱住我胳膊猛扯,耳边是醋醋的声音:“小姐小姐快醒醒,二殿下担心你出事儿,要我送你回去,说现在能把你送回去,明天就给我带一只天宝居的烤鸭来。
我睁开眼艰难看看她:“那你可能吃不成了!”
倒头又要睡,
被她一把拎起:“你你你!这是能睡觉的地方吗?”
我翻个身宽慰她:“今天这日子,娇客们唯恐不被人看,管事们忙得跳脚,谁会来此背山辟静处?”
她跺跺脚,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扒开我的眼:“好吧好吧,你睡你睡!但是,看见有个金色的圈圈没?不要出这个圈子!”我醉眼朦胧,集中焦距顺她手指方向看,渐渐吃惊瞪大了眼。
周围景致变得异样,半空浮起细细金光,凝出五丈方圆的一个光圈,从青石后一直绵延到湖边,很快一闪而没。
这是什么戏法?我膛目结舌
醋醋得意拍拍手:“不是戏法,这叫障眼法!乃我师门绝学,在圈子里,别人瞧不见你也进不来,你好生呆着醒酒,别到处惹事!我一会儿再过来。耽误了我吃烤鸭,我就,我就……”
她“就”了半天,狠狠道:“就告诉大夫人,你不傻了,唱歌跳舞吟诗画画什么都会两下,让大夫人赶紧把你嫁出去祸害别人!”
我捞起空酒壶扔过去,她很满意我的反应,一溜烟跑了。
这个恫吓效果极好,我老老实实继续靠着石头睡觉。
相离给的酒后劲儿极大,越睡越是迷糊,直到被一阵寒凉江风冻醒。
一时忘了身在何处,闭目四下摸摸,想捞点什么盖一盖,还真摸到一角棉布。我扯一扯,再扯一扯,攀到个东西,有分明的骨节,还有层厚厚老茧。是,一只手。
头顶飘下一个沉沉男音:“你画的,是些什么东西?”
抬头看,逆光大片黑影渐渐重合成一个,踉踉跄跄站起来细看,是个高硕的青年男子。半旧麻布袍子,没有戴冠,乌靴上泥泞斑驳。大约也是个躲懒的仆役,生得倒是好生体面,墨黑的剑眉,鼻梁高挺,狭长深目里精光迸射。
他一手横抱,一手摸着下巴,冷冷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画,眉心紧皱。有几分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画的什么东西?皱眉想了想,好像睡着之前,是拿树枝画了些什么。
摇摇晃晃站起来,去看自己的杰作。
原来是师父曾画给我看过的一些奇怪物事。
我愣愣看了一会儿,心里又有些犯堵。这一次汹汹酒意反而让心口的块垒迅速泛滥。
我急于找些话来说。
打个嗝,瞅瞅眼前这人,嗯,定是哪处田庄抽上来帮忙的,明日就你东我西了,凑合叙叙旧吧!
拽住他的袖子蹲下,我努力捋直舌头,指着地上的画说:“这叫飞机……带着人,九天上日行万里,咱们可以清早坐它去大食国买瓶蔷薇水,晚上还能赶回来用晚膳……还有……轮船,铁的,也不用人划自己会走,装几千人也不在话下……不过,这不是现在的事,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有……”
一滴眼泪掉在地上,又是一滴,我停下来。
这都是师父给我说过的。
他目光锐利扫过我,疑惑重新审视地上的画。
良久,僵硬抽出被我拽着的袖角,霍然站起,居高临下嘲讽看我:“原来,是个失心疯的小厮!枉费我看了些许辰光!铁制的船,一个桨都没有,如何能载得千人出海?痴人说梦……”
转身拂袖而去。
师父说有,如何会错?
我闭了闭眼冷笑道:“井底之蛙!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也没有,现在做不到,也不等于将来就做不到。”
他的身影徒然定住,回头无声打量我良久,眼里渐渐凝起惊疑之色。
我心虚退了一步。
这个小厮,什么来头?穿的普通,气势倒比爹爹还大。难道被他看出了我是女扮男装的?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徒惹是非。
我强作镇定拍拍手上的灰:“天色不早,兄台慢慢逛,在下先走一步。”
他唇边浮出意味不明的笑,伸手虚虚拦我:“姑……姑且莫走,在下还想请兄台赐教。兄台说的铁船,如何能不用人力……”
背后忽传来细微山石滚落之声,男子面色骤冷,低喝道:“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