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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师父之死 ...


  •   三日后,师父说要出门访友,我在林中练习一种他教的奇异舞蹈。
      这种舞在翠花楼时我从未见人跳过,必得掂着脚尖子,才能得其韵致。师父说,这种脚尖舞乃后世之人所创,深得他意。因此不辞辛劳画出图谱教我。
      我揣测,他多半是嫌我在翠花楼习的舞城乡结合部气质太浓,长期受我熏陶,会拉低他文艺型神僧的品位。因为他第一次提出要教我习舞,是见我在堂前扭了会采桑舞以后,那天他正弹琴,我借着他的琴音活动筋骨。此期间,他弹断了三根琴弦,中途还加了件衣服。

      我在林中跳了一会儿,听见有奶声奶气地嗷嗷声,传自一丛深草。循声去看,一只幼虎蹒跚而出,圆滚滚甚是可爱。四下看看,不像有成年老虎的踪迹。
      我犹豫了一下,师父一向不喜我养宠物,他常说,喜欢的越多,痛苦就越多。我一路犹豫,一路已将幼虎抱了回了草庐。

      这真是个让我痛悔终生的决定。
      当晚,山上暴雨倾盆,可还是掩不住震天虎啸。找过来的母虎双目血红,挟风雨之势将竹门拍得粉碎,径自朝我扑来。
      但它没能扑到我身上。一条人影闪过,赶回来的师父把母虎死死架住。
      一想起那天的暴雨,我就觉得它是血红的。

      雨停的时候,大老虎终于衔着小虎扬长而去。师父也只剩了半口气。
      我握把菜刀,跪在被咬去一手一脚的师父跟前痛哭:“师父徒儿这就把手脚砍了给您接上,您快好好想想,后世定有能接手脚的医术!”
      他扬眉勉强笑笑,俊脸上血肉模糊:“别哭了,这是师父的命数,与你无关。”

      我只得在一地血泊里死命紧紧他伤口布条,但一股股血仍如涌泉喷薄。师父用残手摸摸我的头,声音低下去:“以后你要去哪里,跟随自己的心意吧。师父只望你日后遇事,多想想师父常跟你说的,不要相信神鬼,不要轻许喜欢。”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师父走后,我在坟前不吃不喝跪了三日,耳边时常想起当年他在翠花楼门首讨要我说的话,“此女乃魔星临世,近之有血光之灾。”
      真是胡诌的吗?

      我不敢下山,怕真会祸害他人。把师父生前养的两尾鱼也放生了,独自又过了三个月。
      二月十五,师父过世百日,山上风里有了淡淡和暖,我去寻冬天采剩的山果拜祭他,却不留神从山崖坠下。
      耳边呼呼风响,闭上眼想了想生平憾事,除了师父这一件,已无可补救,就剩下几次早起下山,想吃王婆店里的臭豆腐却没买到。终归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以安心去陪师父了。

      鼻端有早春青草湿润的香气,我听见自己重重地砸在地上,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眼前红蓼花上,有只白蝶抖擞着翅膀,正在破蛹而出。

      像是沉入极深极深的地心里,隐约又透出一丝幽碧。迷糊中,我又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
      这一次,很有些不同。
      荷塘明润了许多,不再那般烟笼雾绕,没有黑衣人再飘过来。
      石桥尽头,吹笛的紫衣男子挺身直立,我终于看清他的脸,知道他一定很好看,却没想到会好看成这样,只是苍白瘦削,带着些病容。

      荷叶上,露珠缓缓滴落,在广褒的天地间回响。
      紫衣男子默默看我,满脸冷漠神色。但荷塘那般安静,静得可以清晰听见他浊重的呼吸,又急又快的心跳,与他面上清冷判若云泥。
      在梦里脑子转得分外缓慢,我为何一定要走过去?他为何这般看我?心里一片迷茫,脚下却毫无犹疑前行。
      他闭了闭眼,一字字道:“别再走了,回你的世界去。”
      我蹙眉站住,心里一痛。
      一念之间,脚下起了簌簌震颤,转头看,石桥在身后一寸寸崩塌,只好又转头看他,抱歉笑道:“你看,我没有退路。”

      他的黑眸深不可测,清冷下奔涌着我看不明白的东西,像是极至的贪恋和无奈。许久慢慢道“你总这般,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
      紫袍墨发飞散开来,半空瞬间渲染出大朵紫色的花,开合之间,他已近在咫尺,与我贴面站着。身后的崩塌骤然停止。
      他一语不发拉起我的手,转身往对岸走去。那只手温暖而坚定,我默默跟着,心安定了下来。
      恍惚曾在一个市集里,也这般被人牵手走,路边有盲叟拉着胡琴,苍凉的嗓子反复在唱:“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切又沉进浓雾里,连意识也不剩。

      师父还在的时候,说给我听过许多离奇的故事。
      一个人从崖上摔下来,被树藤兜住。不仅大难不死,还捡到一本武功秘技,遂修成一代盖世豪侠。
      还有一个女子,中了无人能解的奇毒,怕拖累她的情郎偷偷跳崖自尽,结果摔在崖下湖里,湖里的银鱼正是解毒的良药。十六年后,情郎找到了他,两人终成眷属。

      可师父从未说起过我这种状况。
      白盐谷小魔星妙因,从百丈悬崖摔下,再睁开眼,变成了另一个人,南岳国王都里的冯七夕。
      这一跤,诚然摔得远了些。

      要频死过一次的人相信自己其实没死,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并不太难。是以那时,我在震惊的这条心路历程上略略跋涉了几天,很快接受了现实。
      只是当脑子能够正常运转时,我梳理了一下几日见闻,有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作为一名相府千金,并非人人都能以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白富美形态存在,也有含金量极低的,例如,冯七夕小姐。
      回想刚醒来的一幕,不由扼腕长叹,贵为相府千金,七夕小姐活得真是何其窝囊!

      醒来的时候,我横躺于半山的一截石阶下,身侧边半蹲着位白衣公子,金冠束发,极是清秀俊雅。
      他一手半扶着我,一手拿条帕子,按住我额角,有温热的液体滴落,身上一袭短小灰败的布裙上开出朵朵绯艳的花。
      这不是我的衣裳。

      我茫然将他望着,努力分辨这是现实抑或又是梦境。可唯一真实的感觉是疼,被按住的额头疼,身上还有几处也疼,似乎重重地撞在了哪里。
      白衣公子见我醒来,抚慰一笑道:“疼得厉害么,可能坐起来?”和煦如春风细雨。

      我不及反应,台阶上方传来人语之声,我愣愣望去,白衣公子亦望过去,只是面带薄怒。
      台阶上有三个人,三个女人,两个背身站着,一个跪着。
      师父曾教导,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三女行,必有泼妇焉。师父诚不欺我。

      立着的两个女子主仆摸样,主母妆扮的那个声如爆豆:“刘妈妈你听听,一个白痴小姐竟会有个这么牙尖嘴利的丫头!照你的意思,你们小姐我是教训不得了?也不思量思量,自打她连自己亲娘都克死了,被相爷丢在这闹鬼的洲上,有哪个夫人管事敢踏上这地界一步!?也只有我,念在和她娘毕竟姐妹一场,还常来提点提点她!”
      一旁的胖仆妇接口:“就是就是!府里谁不忌讳九小姐天煞孤星的名头?当年她那个狐媚子娘一进府就撺掇相爷冷落我们夫人,我们夫人还不念旧恶,时常来教导她些人情礼数,真是菩萨心肠!你这丫头太不知好歹!”

      跪着的俊俏丫头抖了抖:“是是,四夫人委实是菩萨心肠,只是,只是上次蒙四夫人……那个亲手提点,小姐昏了三年前日才醒,体质可能有些不太受教,方才滚下石阶,万一又昏个几年,夫人又没人提点了,岂不扫兴?”
      爆豆夫人默了默俯下身,指尖轻轻划过俏丫头的脸:“醋醋,你的意思是,三年前你家小姐是我打昏的,现在滚下石阶,也是怪我?”
      醋醋斟酌斜视四夫人艳红的长指甲,道:“不是夫人,是……是……刘妈妈推了小姐,小姐才滚下来的。”说完迅速向后膝行了两步。
      胖仆妇受到这样的指控,立时跳脚:“你,你胡说,明明是她笨自己滑了脚,说我推的你有何凭证?”
      醋醋道:“那位公子也看见了!”说罢,猝不及防向我们一指。

      四夫人和刘妈妈转过身来。
      四夫人杏眼立时瞪作铜铃大,上上下下看了我们半晌,似太过震惊,一时反不知当做作何反应。
      白衣公子已将我扶到山石上坐下,坦然回看他们道:“我确是看见这位妈妈推了这位小姐。她不过是给夫人让路慢了些,妈妈何至下此重手,就不怕闹出人命?”

      四夫人并不接话,只眯眼看定白衣公子,仿佛他是一件新发现的好玩的物事。半晌,眼风妩媚瞟向醋醋:“醋醋,四夫人,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忠仆,偌大一个丞相府,除了你和青精,派谁来这里不是寻死觅活?可夫人我没想到啊!你竟然忠心到这个地步,莫非怕你小姐嫁不出去了?还帮她养了这么俊一个野汉子?”
      白衣公子蹙起眉头。
      醋醋歪头看了半天,由衷感慨:“对啊!这么俊俏的公子,小姐能嫁给他多好!不过么……醋醋也是第一次见他。”
      刘妈妈冷笑:“这奈何洲后山水路古怪,一向无人能过来,不是你当内应,野汉子如何能从前门过来?”
      醋醋向她做了个鬼脸,不再理会二人,起身飞奔而来:“小姐,你没事吧!”

      默默听到此处,才艰辛冒出个想法:她们说了半天,什么天煞孤星,什么白痴小姐,什么昏了三年又被推下石阶……难道是在说我?
      脑子像断流的河。
      我何曾多出这般坎坷身世?

      一阵风过,白衣公子身前忽然多出个雄赳赳的侍卫,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手按销金剑鞘,对四夫人和刘妈妈怒喝:“大胆刁妇,敢对二皇子如此无礼!”
      “二……二皇子?”一阵吸气声,刘妈妈,放下撸起的袖子,往四夫人身后缩了缩。

      完全目不暇接,我揉腿看戏。
      来人接着怒斥:“冯相国府里规矩真别致,一个下人也可对小姐动粗!怪道朝臣对冯相非议颇多,相国他果然治家有术!”
      “相离,”白衣公子低喝:“不得多言!”

      我默然看着他们吵架,很希望两下里你来我往多几个来回,也好让我弄清现下是什么状况,可是总天不从人愿。
      四夫人短暂愣了一下,不知从哪里迅速确认了二皇子身份,反手甩了刘妈妈一耳光,杏眼里蓄出泪水:“大胆刁奴!你,你怎么下得去手推九小姐?九小姐,她,她的身世何其可怜,你,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说完,花枝招展小跑过来,向白衣公子施了一礼,俯首噙笑道:“妾身是冯相国的四夫人,有一女名清瑶,年方十六貌美如花,尚未婚配诗书俱佳,这边荒洲上茶水不周,二皇子何不去妾身园中小坐?”
      白衣公子眨眨眼怔了许久,方抚额笑道:“啊……小王今日有事在身,小坐就不必了,至于夫人膝下貌美如花的小姐,可巧母后要在宫里建座庵堂,嘱我寻几位自愿剃度出家的小姐,四夫人如此热衷教化之事,想来小姐颇有慧根。”
      四夫人如花笑靥顿时僵住,起身慢慢拂了拂衣袖,拉长了脸:“二皇子真会说笑!刘妈,我们走,别在这儿讨人家没趣儿了!”
      她路过我时狠狠剜了我一眼,我理解那个意思是“来日方长,他罩不了你一辈子,给我等着!”

      白衣公子从身后叫住她,和气但不容置辩道:“四夫人,洲上既然闹鬼,夫人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还有,小王今日在这明玉湖游船,想起曾听人说,奈何洲上有株绝色牡丹,四季花开不谢,一时起意想看看,正是从后山脚绕过来的,并未惊动冯相,本王想夫人也必不想多生事端,因此请代为保密。”
      四夫人咬咬牙,道:“臣妾,自当遵命。”

      好戏告一段落,我尚坠在五里云雾,于是四下打量。
      景致似乎有些眼熟。
      我的目光停滞在石阶尽头。
      太阳正跳出厚厚云层,天地骤然一亮。一些东西突然撞入眼帘,耳边如响过洪钟大吕,
      醋醋已接手用帕子按住我额角伤口,甩开她的手,我飞奔下石阶,把四夫人都远远甩到身后。
      荷塘,荷塘,梦里的那个荷塘,还有石桥!
      我竟是,一跤跌进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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