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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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浓睡，醒来已是傍晚。
端杯茶闲坐在山腰那株巨大的紫牡丹树下，湖对岸的冯府正苑尽收眼底，我所居之处是和它一湖之隔，建在奈何洲上的后园。
与我这里的悄无声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半年了，那里依旧是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场面。
数百名花匠正如新郎揭盖头般，在小心翼翼揭去满园奇花异草上罩着的帷幕。
那些花草，单看多是寻常之物，但神通广大如南岳国左丞相冯飞卿，也是了倾尽心力才尽收囊中。
北宁国移来的红梅，吐火国进贡的睡莲，东都的牡丹，西固国的菊花……如此豪掷万金让四季鲜花荟萃一时，只为给明日上巳节的探花宴提供一个华丽的背景。
探花宴，其实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宴。
上巳节的这一天，南岳国从宫里到民间，少年男女莫不打着游春看花的幌子相亲觅偶，乃一年之盛事。
只是地点略略有所不同。
民间士子佳人们会欢欣雀跃地奔向河滨山林等自然景点相，而王公贵族们则宝马香车，歌舞升平地或是聚在宫里，或是聚在个圣恩缱倦的臣子家里相，且搞了个名目，叫探花宴。
今年探花宴地点定在了冯府，这充分说明南岳国皇帝李瑨对我这个刚晋相国之职的“爹爹”冯飞卿，的确是荣宠有加。
且今年探花宴规格之高，关注度之广更是远胜往届，因为会有两位往届从未出场过的重量级的男嘉宾亲自荏临——为南岳国掠地千里，战功彪著的大皇子李崇翊，及以才名闻达于士族，以美姿仪掠南岳芳心无数的二皇子李钰。
感激涕零之余，“爹爹”展示了他报答浩荡皇恩的坚定决心，方式是不惜血本，掘地三尺把正苑妆点一新，以及不惜血本，把够婚龄的女儿妆点一新。
除了，我。
醋醋捧出件绿色的衣裙给我看：“刚才二皇子又来过，送来这套衣裙，说叫什么碧水罗，一百丈材料才染得出这么一件。见你睡着，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还问你明天去不去探春宴。”
我低头看看脚尖，华服要衬佳人，我这般摸样，还是安份些为妙。
但热闹还是要去看一看的，肯定不会盛装打扮了去。
让醋醋收起裙子，继续看对岸的人忙乎。有清凉的液体滴在脸上，抬头看，别院唯一的花匠青精正搭了张梯子，提只玉瓮认认真真逐片濯洗我头顶上紫牡丹树的叶子。
这个后园里什么都是唯一的。
做为相国府的九小姐，我是唯一的主人，总趴在紫牡丹花下的小鹿踏雪是唯一的宠物，醋醋是唯一的丫鬟，青精是唯一的花匠。
而他这个唯一的花匠，唯一的工作就是伺候这株叫做墨羽玉的牡丹。
刚来这里时，就觉得这株牡丹好生奇怪，除了美得不像尘世所有，脾性也傲得超凡脱俗，开出的花根本不让人碰，碰到哪朵，哪朵就会像水汽一样散了。
一时手痒，我起身又试着去摸它花瓣，指尖点上个凉凉韧韧的东西，是青精鼻子。
他每次都能这么及时，然后第三百零九十五次告诉我，这花是一个尊号青华帝君的天神所化,它保佑了小姐一年前从昏迷中醒过来，不能冒犯。
我打了个哈哈，想起师父曾经囫囵告诉过我后世的一个理论，我严谨回想了一下，说给他听：“后世有个叫爱因斯坦的人，他研究出了一个理论，物体达到光速运行时，引力让光线发生偏折，平直的三维空间变成弯曲四维空间，我碰巧就掉到这个空间里了然后碰巧就……呃……醒了！”
青精目光呆滞，问我在说什么，我停下想了想，摊开手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长风拂过，带来幽微梅香，象又回到云琚峰连绵的梅林里。捧着杯子继续看日落，心里说：“我只知道，我在这个世界醒过来，是因为一年前，做了个奇怪的梦。”
这一年，真是说来话长。
那时，我还和师父一起，无忧无虑住在云琚峰的梅花林里，也还不是南岳国左丞相冯飞卿的九女儿冯七夕，而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妙因，那个时候，师父还活着。
师父他是个神僧。这个评价倒不是因为我举贤不避亲,而是出自距这里千里之外白盐谷的大姑娘小媳妇，以及既不是大姑娘也不是小媳妇的老板娘马翠花之口。
我觉得他们论据主要来自两点，一是师父长得比白盐谷所有的男人都好看。这么好看的男人光是凭脸都能娶一打媳妇。可师父竟舍得出家，且经过白盐谷谷花刁美凤多次死缠烂打也拒不还俗，可见其定力深厚，不是凡人所能及。
二是因为及时发现了我这个转世魔星，并且成功渡化，让翠花楼乃至整个白盐谷成功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翠花楼是个妓院，我自小被人贩子卖到了这里，父母不知是何方人氏。六岁那年，师父一袭青袍飘然而至，立刻惊艳了白盐谷九街十八巷。他能含笑走到位于第三条街88号的翠花楼门首，而没被沿途女子掷来的花花果果砸死，委实是个奇迹。
据说他站定后，合什对斜依在门口嗑瓜子儿的老板娘马翠花展颜一笑，于是翠花楼的姑娘们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马老板娘数十年如一日惨白的脸上飞上了两片红霞。
师父笑问：“施主院中可有一女童，眉间有火焰形胎记？”
老板娘羞涩点点头。
师父继续道：“此女乃魔星转世，近之会有血光之灾。施主不如舍了她出家，否则此店甚至白盐谷，恐怕都将大难临头！”
要说马老板娘，真是公私分明。
她闻言吐掉了瓜子壳，徐徐摸出一把扫帚，把师父又赶到三条街外的谷口。当晚翠花楼后院失火，烧毁豪华客房三间，位于我住的柴房之上。
第二日，师父又来，老板娘二话不说将我推出了大门。
成功化到我这个魔星后，师父用药水褪去我眉心火焰胎记，收做俗家弟子，起名妙因，并在白盐谷旁一座叫云琚峰的名胜景区搭了三间草庐，就此住下。安家费用由白盐谷一众已将他奉为神明的土豪盐商提供。
此期间，我惴惴不安地考虑是否该逃跑，以免打好地基后，神僧阁下掏出一支钵孟，将我现出原形镇于草庐之下。
而且一想到跟着这个怪和尚，此生便要挥手作别酱肘子五香牛肉，我就心如刀绞。
他很快打消了我的顾虑。
新居落成之日，神僧没拿我镇宅，还易了容，带我偷偷潜回白盐谷，饱餐了一顿烤羊排庆贺。吃得心满意足之余，我不禁感慨：“原来作为一名神僧，也是可以吃肉的。”
师父正姿仪翩翩地剔牙，闻言顿住，干笑道：“神僧？妙因，这个世界并无鬼神。所谓鬼神之说么，那个也许……咳咳……只是世人现在对很多自然现象不了解，抑或私心里别有目的，因此杜撰出来的。你，你万不可信。”
我筷头一个肉圆子咕噜噜掉到地下：“你，你不是说，我是魔星临世？”
他扯扯嘴角：“那个嘛，是我编出来的。主要是想不花钱把你诓出妓院。”
按他的说法，当日在翠花楼的一席话全是胡扯，之所以知道我眉间有火焰胎记，乃是早查出我是有恩于他的故人之女，两岁时被人贩子骗走，故人夫妇因此气病，双双亡故。至干当晚翠花楼失火，只能说，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记事以来，没人为我这么煞费苦心过，我略感动，遂安心和他在云琚峰住下。
夜静春山空，云琚峰和妓院的热闹真是天壤之别。
起初，我忧心他会天天逼我念乏味的佛经，后来发现又是多虑。
和他一起的九年里，我这个过去未来无所不知的师父，教我学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东□□独从没逼我背过佛经。
兴致所致，他会讲一些佛教的义理。什么“断情绝爱才能离苦得乐”，什么“觉”，又什么“醒”，又怎么就“悟”的。
一听这些我立刻呵欠连天，他甚恼怒，修改了教学方案，改为用恶狠狠的口气给我讲一些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
比如高阳公主留枕头给辩机和尚，后来辩机和尚死了；林黛玉和贾宝玉冲破封建枷锁偷偷相爱，后来林黛玉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后来都死了；罗密欧和朱丽叶，后来都死了，朱丽叶还死了两次。
是以，我在尚不能把“情爱”二字写得很端正的年纪，就自觉将这二字与死亡等同。
这又生出一重烦恼。联想起每次下山，师父身边一圈圈围上来的美女施主，我就不胜忧心，照这样下去，师父他，会不会死？
没想到，一念成谶。
十五岁上，我开始时常做一个怪梦。
梦里总是满天乌云，浓雾重重。脚下很长一座白玉雕花曲桥，我茫然地走，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到哪去。
两旁有白莲次第开放，花心放着光明，风摇碧叶，露珠滚落池塘，如金刚钻刺目，“叮咚……叮咚……”，回声传出很远。
腕上，我自小戴着的黑木珠忽然泛出幽白光泽，师父说那是我祖传之物。平日看着，非金非玉，亦不是紫檀花梨，作为一任传家宝，实在稀松平常得让人没有脾气，不过若非如此，它大概也不会伴我至今。
半空浮着许多黑衣人，看不清面貌，他们慢慢飘过来，没头没脑向我问同一句话：“你还不回去么？”
我疑惑回问：“回哪里去啊？”
可他们并不回答，一问完，黑衣霍霍，转眼飞得无影无踪。
继续走，继续被问，继续不被搭理。
“你还不回去么？”
这难道是过桥的暗语？
正思忖，荷塘上的风渐渐猛烈，静止的乌云突如怒海翻波，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也越飞越快。
最后直如离巢的蝙蝠，铺天盖地怪啸而过，天地一起黑下来，我想要捂脸大叫，却怎样也叫不出声。
神识的最后一丝清明里，有清越高亢的笛声穿云裂帛而来，把昏黑的天撕出了条缝，万道霞光如金莲暴绽，齐齐挤进着个昏暗世界。
满天黑影滞了滞，便如破布飞散。
循声望去，池塘尽头的山巅，有个墨紫衣袍的男子在迎风横笛，背后乱云飞渡，更衬得他身姿英挺孤傲。
黑影散尽，笛声亦是一变，空灵清澈，悠远婉转，还夹着丝丝克制的哀伤。听得心里莫名一酸，我想过去看看他的摸样，睡意却沉沉袭来，眼皮打了会儿架，终于不争气地搭下来。
眼前的景致如时钟被回拨，金霞……乌云……收拢的莲花……塘里的露珠又跃回了荷叶，依旧那么刺目地闪了一下……
彻底沉睡前，我听见他在我心里轻轻说：“夜芙，忘了这里，在你的世界里好好的，不要再回来。”
有一次梦醒，说给师父听，希望他帮我想出过桥的暗语，他望着窗外分分合合的云雾好一会儿，郑重叹了口气：“你终于还是要回去了。”
我抓了抓头，“你终于还是要回去了”，九个字，不对啊？
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师父，多了五个字呢！”
他沉思：“梦由心生！”。
我掰起指头再数，五个字，还是不对！我不耐烦，跺脚道：“师父，这个暗号是六个字呀六个字！”
他回过神，莫测高深看我半晌，摇头又叹了一次气，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似是故人来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