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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真的有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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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过神来,已是坐在了船上,依旧紧紧拽着师祖的衣角,和他几乎脸贴脸在船尾对坐。
这这这……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我一惊,忙松了手退后些坐。
师祖一言不发稳稳摇着桨,居高临下看我目光下,一贯冰冷的眼里,隐了丝好玩的笑。
回望河岸,藏船的老垂柳变成个小黑点,竟然已划到了湖心。
一番疾驰,他倒依旧好整以瑕,紫袍上连褶子都没有添一个,就是做摇船这样的气力活,也是姿仪绝美。
周围狂风大作,黑浪滔天,月亮早已不见,幽蓝的天上风滚云啸,一个个闪电如金绣的藤蔓。
就是这样的天,也不假装留我一留。
委屈加上惊吓,变成了不满。
我垂头绞着衣角:“早知道我要走,连问都不问一下。
他愣了一愣,看了我一会儿,淡淡道:“哦,那我该问些什么好?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因为……”
他声音里掺了点儿少有的温柔,倒教我说了两字,喉头忽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
本想作满不在乎状答:“因为园子里呆久了气闷呗,想到处逛逛好长长见识!”
努力带点笑平视师祖的眼,要命!他为什么还是那么认真在看我,等我回答,眼亮得象暗夜里的星星。
嗓子越来越辣,卡住了后面的话,半天也说不下去。眨眨眼,这辣,有迅速蔓延的趋势,从鼻头一直辣进眼眶,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赶紧抬头装作是看天气。
圆天苍茫,盖着这一叶孤舟,乡关何处?哪里都不是我的家,哪里都只是过客。
咬咬牙截断了思绪,我不要现在想这些,现在,我要把那句话说完,好好地离开。
“因为……”
却听见自己声音有一点颤抖在说:“因为……没有人需要我,我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醋醋和青精有你,李钰有姬珞,我……我是扫帚星。”
眼泪忽然如决堤之水,不可收拾地流了满脸。诧异地扯起袖子捂住脸,拼命想把它们按回去。
莫名其妙来这里没哭过,上巳节上差点被侍卫砍了也没哭过,现在对着这个并不算熟悉的师祖,怎么会突然哭成这个样子?
可越是忍,眼泪越是如决堤之水,层层奔涌。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为什么前生和这世,都不能像个普通女孩那样,安安稳稳地呆在一个地方,有爹娘庇护着,读书、绣花、长大,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孩,生一堆孩子然后老去?
我窘极。
他停了手里的船桨,静静看我,泪眼模糊间,是难堪的沉默。
“我给你的帕子呢?”他忽然问。
“啊!?”
我怔住,没想到话题会忽然扯到帕子,难不成觉得我用袖子拭泪,不够大家闺秀?
抽噎着从怀里摸出了那方紫色丝帕。因为觉得这个没值多少钱,总是师祖一番心意,便随身带着没有留下。
“给我。”他和声道。
我茫然,难道他要亲自帮我擦泪,那是多么地不好意思!
我扭捏道:“我,自己来!”
“你不会。”他探身过来,取走了帕子,然后轻轻望空一扔。
帕子随风而上,摇摇曳曳化作一朵紫云蒸腾,迅速在苍黑的湖天间晕开,眨眼间紫雾弥漫,已是笼天罩地。
雷住风歇,耳边忽然一片静逸。
待那雾气散尽,眼前的景象,美得令人敛气屏声。
狂风激浪统统不见,天上地下,亿万银光静静闪烁。我和师祖依旧坐在船上,竟是在一条星河上泛舟。
眉目间还悬着许多小星,悠然自转,撞上去冰凉滑润,如雪花扑面,也不觉得疼。
瞪眼看了好半天,早已忘了哭泣。我问师祖:“您……真的只是变戏法儿的?”
他不答,淡淡道:“你若是扫帚星,那还真稀罕得紧,不如现在就化出原身来,我这里正好差一颗。
他这般说,我自是知道不过是为哄我,还哄得这般费心,心里感动,顿时委屈尽散。铺开扭得皱巴巴的衣角,不好意思垂了头。
他又道:“傻丫头,园里近日恐怕有些麻烦,不过送你出去住几日,便让醋醋接你回来。”
我一怔,接我?回来?我可没打算再回来。
摇摇头坚定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师祖不语,目色黒沉难辨。
我艰难道:“我走了,便如从前般,再也没人注意这里了,我回来,只会带来层出不穷的麻烦。”
他眼睛亮了些,划着桨望着星河悠悠道:“你走了,就没我的饭吃了。你知道,我在养伤,正需要好好补补。”
看着师祖那双勾魂摄魄的眼,想评估一下他要我留下的理由,几分真心,几分玩笑。很快发觉,这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
笼在星河氤氲的流光雪雾里,他一转眸对上我的眼,他的睫毛那么长,他的眼睛那么深,整个世界都像静止,于是那个坚决要走的信念,迅速崩塌得一塌糊涂。
比我的信念崩塌得更厉害的,是头顶幻化出的满天星斗。
西北角夜幕深处,忽然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满天星斗,被震得如若烟火,纷飞勋灭。
那方紫帕悠悠飘下,眼前又化作风高浪急的湖面,只是船的上空直至所住的湖心岛,多了个幽蓝水母一样的透明穹窿,笼罩四方。
这,就是醋醋他们一直说的,结界么?
一个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白衣女子,悬在穹窿西北角之外的天上,广袖如流云招展,袖底一道道闪电挟着狂风劈来,却只把那个蓝幽幽的穹隆裂出些枝枝丫丫的冰纹,又迅速弥合。
她身后方圆百尺,都障着浓浓黑雾,隔绝了湖水与堤岸,是以现下这般热闹,却没见隔岸的市井及背后的冯府有什么动静。
比较有动静的是醋醋和青精。
他们被绑得如同两只粽子,歪坐在半空一朵黑云上。几步开外,一只生着两个头和一双花里胡哨羽翅的奇怪动物,瞪着铜铃巨眼,探出毛鬃鬃的金色大头,正各对了一人,咻咻喷火,看着好不威风,约莫有几分像是只狮子。
醋醋和青精身前竖了道薄薄的白气,勉强顶着那火舌,但看来已是十分的不济事。
醋醋尖叫连连,惹得那狮子如猫逗耗子般,扬蹄奋爪,嘴里的焰火时喷时停,玩得愈发起劲儿,那火,已燎着了青筋的胡子,醋醋的红裙。
电闪雷鸣中,女子声音听来十分奇异,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是响自我骨缝深处:“帝君,您还不收了结界现身,可是不要醋醋和青筋的性命了!”
师祖眼中冷光潋滟,将帕子交回我手中道:“进船舱去,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
我呆若木鸡,师父说过不要相信神鬼,那么这一切,是什么?
难道师父错了?不可能,师父怎么会有错?
混乱里,脑子断层中自发涌出些声音和画面,电闪雷鸣,云海中如雪峰崩塌的白色宫殿;一声清啸破云而出的血凤,上面坐着眉心有火焰印记的女子……
心底有很抗拒的感觉,我甩甩头,赶紧把这些画面掐断。
震惊到无法言说。这个女子,就是半牙翁他们说的风十三姨吧?本着不添乱的宗旨,我很快依言进了船舱。
斜看出去,正见头顶的幽蓝穹隆如巨大的水泡迸裂,师祖凌空穿云而上,挡在双头狮子和醋醋青精之间,身姿如同山岳凛然,一掌劈去,紫光炽盛,顿时将狮口喷出的火焰倒逼了回去,又回身拂灭了醋醋和青精身上的火焰。
那狮子不及防备,好生拉风的一头金色鬃毛迅速燃着,“嗷”的一声,跑回白衣女子脚下连连打滚。
那女子并不相救,自师祖现身,她便肃然而立,默看着师祖,竟像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漫天的猛风也骤然停息,银澄澄月亮无声浮于水面,随流波扯出七上八下的银光。
狮子无奈哀嚎一声,一头扎碎了那个月亮 。
云上,一紫一白两个身影,在一轮大圆月亮下冷冷对峙。
师祖先开了口,语声里有隐忍的怒意:“不知我这两个不长进的徒孙如何得罪了仙子?”
风十三姨寒渗渗道:“帝君,为何不先问问自己徒孙?”
师祖不语。
身后醋醋嗫嚅:“我们去……挖雪芝,挖着挖着,一不小心,认错了路,嗯……就挖到了风十三姨住的厌火国冰魈山中了……”
师祖默了半响:“果真是如此,是青华教导无方,要如何补偿,仙子尽可来找我,何至下此狠手,竟然要伤他二人性命?”
风十三姨尖促一笑,嘲讽道:“若不这般,又如何能逼得帝君相见?”
师祖无声看她许久,声音森冷:“你疯了!”
转头解了醋醋和青精身上绳索,回身欲走。
风十三姨冷冷重复了一句:“我疯了?”忽然笑得发抖,如一朵雪风吹散的白昙花,笑声冰冷回荡在黑雾围起的湖面,听着毛骨悚然。
更毛骨悚然的还在后面。
她缓缓抬起右手,暑热天气,竟还带着只素白手套。
这真是一个有洁僻的女子,又或者,她生了双特别美的手,方才如此宝贝。
我想错了。
她一把扯下了手套,露出一只皮肉枯竭,木乃伊般的手,月如银盘,映照着如花的红颜,森森的枯骨,我听见自己倒吸了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