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0、我们的曾经与现在4 ...
-
来自北方山区的风一直都是阴冷的,就算已入夏季,过于丰沛的雨水和潮湿的空气让位于山区中心的佩特拉城终日湿漉。在几轮大雨的洗刷下,瑰红色的城市中的每一个缝隙都渗着水,就连北方执政官的默哀堡里,侍从长每日都为壁角除之不尽的青苔头疼不已。
长久的阴雨不能让人心情愉快,但维克希尔大人显然不会被天气影响,他的情绪不错。从前线传来的消息表示长女在军队中适应良好,妻子越拧越紧的眉头和帕德西斯家的蠢蠢欲动让他津津有味,当然还有那个被当做玩具的婴儿,有着阿克帝拉小时候所不具备的乖巧,从来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吵闹,连带它的母亲也是一个聪明至极的女人。维克希尔先生对一切都很满意。
伴随着这种满意,整个默哀堡里弥漫着与阴郁天气极不协调的欢乐气氛,就连斯塔•卢卡瑟这种最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也在众人刻意美化中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而在默哀堡之外,人们的心情并不会受到黑巫师太多的左右,在佩特拉的居民看来,住在山顶城堡中的那群人虽然整天神神秘秘,行动匆忙,但大抵不过就是某个有权有势的老爷在自己家里折腾罢了,既然这些折腾并没有给市民带来损害,于是在顾好自家的收成、猎获和生意之余,都抱着看热闹心情打量领主的一举一动。
所以,一辆车门上镌刻了暗色六角葵的马车急匆匆从街道驶过,在雨中溅起阵阵水花,间或蹦起几粒小石子,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咯的响声,还是吸引了好些好奇的视线的。
凯特•卡尔莫夫夫人坐在马车里。车厢中的装饰和外表的朴素大相径庭,左右用乌木精心打造的暗格,里面摆满了饮料和零食干果,还有用熏香浸染过的一叠绣花手帕。长椅用纹刺着淡色花纹的锦缎包裹起来,里面塞满了柔软的填充物,犹如床榻一般舒适,几个大大小小的靠垫缀着不同样式的流苏和蕾丝花边,几乎将她埋没在柔软的布料中。宽敞的空间里,有淡淡的水果的香气,还有香料的甜甜味道。这样的马车,就是法皇陛下的公主也未必能享受得到,可是卡尔莫夫夫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在意。她陷在座位里,手肘撑着车窗,无意识地啃着手指。
她是从前线回来的,那征战中特有的气味还未完全从鼻翼间散去,适应了暗沉粗重颜色的眼睛还没有从一幕幕厮杀的血腥中反应过来,所以,她半磕起眼睑,不让窗外一片猩红的颜色再刺激自己的大脑。
思绪回到昨天夜里,她和阿克帝拉等到很晚,才守来修伊斯•德赛克里克大人略有沉重的步伐。那步子刚刚响起,一直保持一种姿势的阿克帝拉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抓起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她,塞进主帐后面的一道帘幕中。
还没来得及抱怨她的粗鲁,就听见了门帘掀起的声音。
“回来了。”
“嗯。”
然后,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听见军团长们低沉的声音。
“我收到一封信。”
“什么?”
“关于我那个新兄弟的舅舅的。”
凯特纠结了好久,才恍然明白她到底指的是谁。
“利比斯•德科?”
随后是纸张摩擦桌面的细小声响,以及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羊皮纸被摊开,片刻,又被折起。
“谁送来的?”
“提香•加德列。”顿了顿,阿克帝拉的声线冰冷起来:“你显然知道他是谁。”
凯特听到某个人坐下来的动静,不由再把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
“你打算怎么办?”显然,修伊斯没有给出回应,阿克帝拉的声音里有着风暴前的平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认为我知道?”
“那么,我应该认为谁知道呢?”
全部都是疑问句,谁也没有给谁答案,就是这样的一来一往,空气中也渐渐弥漫开火药味。没有用来泼凉水的第三者,两位军团长之间的对峙很可能演变为一场灾难。凯特暗暗祈祷,整理心情整整一晚的阿克帝拉最好要比她的未婚夫理智,面对那位贵族少爷不知收敛的脾气,她的性格还是柔软得多,在针锋相对的时刻服软,并不会损害她长久以来的光辉形象。
但是,出乎意料的,首先软弱下来的是修伊斯。
金发的太阳神发出的每一个音调都透着满满的疲惫,好像是和魔族较量了三天三夜一般,全身只有精疲力竭的虚脱:“我见到达文了。”
阿克帝拉一声不吭,似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长时间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
“他拒绝我了。”很平静。
“他拒绝我了。”有一丝颤音。
“他拒绝我了。”这次像是被石头堵住了喉咙。
修伊斯不断重复这五个字,凯特想到曾经在路边见过的,被顽皮的孩子弄成重伤的小兽,缩在墙根下,连呼号都发不出,只能抖动喉管里的气泡,无意识的悲鸣。
有脚步的沉重,一步,两步,三步,然后是片刻的犹豫,不知是谁主动,在空旷的主帐中,传来布料摩挲的声响。
时间在帐篷里凝固了。凯特一动也不敢动,恐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破坏了这一室的静谧。
很久很久,当凯特感到自己的双腿都僵直了的时候,才听到一个轻轻的问话。
“怎么办呢?”
阿克帝拉每一个字都很柔软,用她从来没有过的小心翼翼慢慢吐出来。
“我来处理。”修伊斯好像是整个脸都被闷住一样,这种失态立即被发现,下一瞬,便恢复了往日的冷凝:“让我来处理。”
又是长久的没有声音,直到凯特以为要迎来又一次的僵直,才听到阿克帝拉长长的叹息:“那么,利比斯•德科怎么办呢?”
“……随便你。”少年的从来就高高在上的语调现在听来有一种无可明辨的懦弱,似乎在命运的多变与无稽中无所适从。他一向清楚自己前进的方向,也很明白在这条道路中不可避免的要失去些什么,但它们真真正正摆在眼前时,才知道,这不是做几天心理准备就能挺过去的。它是一种煎熬,一刀刀磨着自己的血骨,就连髓液中也流淌着痛彻心扉的剧毒。于是,修伊斯顿了顿,再开口,就有一种带着扭曲快感的恶毒:“你迟早也有这一天,就拿他练练手吧。”
一阵颤抖,牢牢躲住的凯特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都克制不了从骨缝中窜出的森然。这就是真正的修伊斯,真正的太阳神,在自己愉悦时不会想到他人,但自己痛苦时从来不忘让别人更加痛苦,她在此时此刻才完全的,毫无保留的对这个精致的少年产生了最纯粹的厌恶。
陷在软垫中的凯特狠狠咬了自己的手指,仿佛想到了什么让她作呕的东西。那天最后两人到底怎么收场她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被阿克帝拉从帘幕中牵出来时,天际已微微泛起晨光,扁鸦粗哑的叫声虽然寥寥,可也让她耳膜发疼。
阿克帝拉眼睛里有一丝血红,但精神并不算不好,就好像只是一晚不睡应付了老师刁难的作业,第二天仍然神采奕奕的创造她高傲不羁的名声:“这信你知道了。”
凯特脑子还不怎么清醒。
“我知道,自从古芒节以来,我对修伊斯•德赛克里克的态度让很多人不满,不止是你,还有葛立特,还有丹方,甚至还有父亲。觉得我太软弱了,面对这个贵族出身的未婚夫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气势。可这是必须的。修伊斯在北方毕竟没有根基,他所能依仗的只有维克希尔先生长女的未婚夫的身份,还有我这个未婚妻的态度。姿态都是给别人看的,凯特,在默哀堡有多少双眼睛,有多少人想让我出丑,我就需要多少的力量,多大的势力。父亲的庇佑总是上位者的荣宠,只有丈夫的支持才是平起平坐的力量。这个道理我知道,修伊斯也知道,所以在表象之外,他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受委屈。但是——”阿克帝拉的脸上首次浮现出了阴狠:“我决不允许,有人要伤害我的父亲。”她的眼光移到微微有些呆滞的凯特身上:“就算是修伊斯也不行。”
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如果信上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利比斯•德科,就是一个需要关注的人物。我更需要知道,这件事修伊斯是不是也参与其中。”
“我以为您并不相信提香•加德列的话。”
阿克帝拉停了好久,小心斟酌吐出的词句:“现在不是圣纳夫的时候了,我不能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当做玩笑。”
凯特有些明白,但又好像还是云山雾罩:“您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不能离开前线。所以,你代我去,弄明白默哀堡里到底在计划什么。”
“重点在哪里呢?”凯特放过那瞬息而过的闪光,她不用去费神思量每一个人一举一动的意义,她只要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就可以了:“那个德科?薇娅夫人?还是德赛克里克?”
“修伊斯说,他不知道。”
“您相信他?”这次,凯特发出是声音里是慢慢的嘲讽。
“……我不相信他的这句话,但我想相信他的意思。”阿克帝拉磕上眼,再睁开的时候,是一抹坚定:“他没有参与其中。”
“所以,我是要去证明他的清白吗?”真是讽刺极了。
“是的。”阿克帝拉说到此,只觉得自己终于也陷入原本最不耻的阴谋诡计中,而让她最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然也一点儿也不感到下作和恶心,反而是以最平和的心态告诉凯特应该怎么做——这到底是被现实磨平了性情和感想,还是自身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呢。她扯扯嘴角,不愿意多想:“他也不能参与其中。”
至于这个“不能”有几分是为了她的情谊,又有几分是为了他背后的势力,就实在分不清了。
指尖刺疼,凯特发现自己终于把手指咬破了,丝丝殷红的血流来,除了最初的那一刻,竟也感觉不到痛。她被阿克帝拉保护得太好,自从被带到默哀堡,她有的自己也有,有时甚至因为身体缘故更加照顾。所有人都窃窃私语,维克希尔先生的长女对女伴的优待无人能比,而黑巫师对这种言论的纵容反而让她更加明白自己的身份。
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阿克帝拉抱在怀里的水晶娃娃,除了体贴她的生活起居,陪她逗趣打发时间外一无是处。就算经历了婚姻,也经历了磨难,但凯特的外貌仍像一个清雅的少女一般,淡黄的头发没有如已婚妇人一般盘起,依旧披散着,就更给人一种淡薄的错觉。她也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有什么让人侧目的才干,甚至连本应最擅长的黑魔法,也在大伤初愈的借口下,在阿克帝拉的调笑下就此揭过。
而此刻,就在这个旁人都认为温柔娴雅到无用的女士脸上,一抹冷笑清楚地浮现。
脑中又浮现出修伊斯恶毒的预言:“你迟早也有这一天。”那个金发少爷说出这句话的表情她是想象不到的,但她可以清楚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就像他修伊斯今天“迫不得已”的对不起了达文,明天她阿克帝拉也会更加“迫不得已”的对不起她的故人,到时候,以她的性情,未必会比今天的他好受到哪里。
而修伊斯将利比斯•德科的事情交给阿克帝拉去做,未必,不是咬定了她的心软,存了她会有心放过的心思——德科毕竟是和修伊斯有七年交情的人,阿克帝拉可以对自己心狠,却不能不考虑到金发少爷的心情和他的自尊心。
而凯特,从一开始就没有被修伊斯放在眼里。这是一个唯阿克帝拉的命令是从的人,只要说服了阿克帝拉,凯特的意见完全是可以忽略的。
是吗?
是这样吗?
凯特沾染了鲜血的手指在车窗上敲敲,落下几点嫣红。
马车疾驰,从外城直直驶入内城。车门上的六角葵徽志代表了最高通行等级,没有一个守卫敢拦下马车,窥探其中究竟坐着什么人。在大雨的重重幕幕中,它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除了车轮碰撞石板路发出的沉闷响声,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佩特拉的内城很安静。其中居住的大多都是在默哀堡中担任要职的人,只有少少几家精致的商铺隐没在窄巷深处,供这些未来的贵人们日用所需。住宅都不高,两层居多,如果看到四层的宅子,在视野中就很突兀了,因为是新建,雕琢和布局竟比有百年历史的默哀堡看来还要舒适。可它们的主人白日里要么在默哀堡当值,要么在千里之外征战,于是内城在乌云蔽日的雨天里,安静得如同死城一般,这气氛倒也附和寻常人对黑巫师治下的城市的印象。
马车钻入一条小巷,在尽头的一栋小楼前停下了。
凯特打开车门,双腿刚刚踩到地面,车轮立即驶动。她不以为意,伸手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这里是阿克帝拉为她置办的居所,虽然她其实的住处是在默哀堡,和阿克帝拉做邻居,但秉持着别人有的凯特也要有的原则,还是比照着标准给她安排了内城的居所。凯特不常到这里,随军远征之后,更是放任此处的萧索,于是,这处宅子在众人眼中几乎荒废了,连带打理的三名仆人,也让人记不住名字。
但是,凯特在这里隐藏着自己秘密。
连阿克帝拉都不知道的秘密。
房子里的仆人早就得知女主人要回来的消息,此时正端端正正的站在厅堂中,安静的迎接。
太安静了。
如果仔细打量,就能看出,他们的脸上几乎看不到活人的生动,僵硬死板的表情如同死尸,连带着站立的姿势,都整齐划一达到了精密仔细,这也是常人达不到的程度。对于凯特的出现,他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如同摆设的雕像一样。
他们是她的傀儡,在魔药和幻术共同作用下,完全丧失了自我和意识,只会严格完成她的指令,做她希望做的事,说她希望说的话,在这栋宅子里,他们保持着这样僵直的状态,一旦出了这道门,一举一动却能与寻常人无异。这是任何魔药都无法达到的效果,可如果和她的幻术糅合在一起,就能创造出旁人不能想象的完美木偶。
大门缓缓关上,凯特娇美的脸上笑容如花。
佩特拉的瑰红依然如旧,就像是一座用鲜血浇灌而成的城市,在夕阳下,书写着深埋其中的一件件故事。
=========================================================================
我就不说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