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塔大陆编年史》润傲

91、我们的曾经与现在5

　　十四日，十分安静。

　　十五日，硝烟再起。

　　济斐的城墙依然有精灵魔法的保护，但也依然经不起两道黑魔法阵的攻击，两天来急急修补的城墙脆弱不堪，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这次受到攻击的地点和三日前的落点一模一样，在巨大的震动下，残破的城墙又垮塌了一半。

　　纳孟提将军满身血污和尘土，呼喊的嗓音已经干裂嘶哑得听不清一个音节，副官只能靠手势辨别上司的意思。潮水一般的士兵涌上前又退回来，双方的士气并无不同，只是第二兵团到底胜在经验丰富，在山崩地裂般的巨大恐惧中，依然还是让北方军吃到了苦头。

　　部下们在为拉锯的战况绞尽脑汁，修伊斯却皱起了修长的眉毛，他不耐烦的看着堵在城墙缺口前，就是进不去的军队，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

　　他和阿克帝拉离战场非常近，就在箭矢的攻击范围之内，但是两名军团长仗着自身撑起的强大防御罩，压根儿就不把城头上的弓兵放在眼里。普拉吉尔•特伦副队长是进攻的具体组织者，卡尔莫夫副官不在军营，霍夫曼副官又负责后勤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去请两位军团长下来，来来往往的军官即害怕和军团长对话，又或者也抱着“如果他们被流矢伤了，也算是对他们长期怨念的补偿”这种念头，于是大家对这种嚣张的举动统统视而不见。

　　阿克帝拉看看修伊斯的表情，终于忍不住了：“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你的要求不要太过了啊。”

　　可是太阳神一贯是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的，一切达不到这个标准的存在都是需要批判的：“都这么久还是这种水平，可见平日还是磋磨得不够！”他原本希望士兵能在计划实施之前就冲破城墙的，而不能实现他的愿望，无论找什么借口都是不能原谅的。

　　阿克帝拉感觉自己背部正被纵队军官们灼热的视线炙烤靠，但她也只能斜眼打量并不明朗的天空，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不能责怪修伊斯的急切，越早攻破济斐，意味着城市受到的破坏越小，他不是乐于见到毁灭的人，可战争中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这不是他能够掌握的。望着前方的来回拉锯，心中慢慢升腾起的焦躁不断攻击他的理智，随着午日线越伸越高，手上暴起的青筋就愈发明显。

　　觉得浑身散发着煞气的修伊斯继续呆在这里不仅对她，也对来往报告的军官们造成不小的压力，阿克帝拉叹口气，提议：“要不，你先去吧。我想再过不久时间就到了。”

　　修伊斯愣了愣，突然凶狠的瞪着她：“你以为我是刚上战场的半吊子吗！”

　　战马感受到不善，不安地退后两步。阿克帝拉默然，她果然不应该小看这个莫名其妙贵族少爷的敏感程度以及无人能及的攻击性。

　　城墙前的厮杀还在继续，以一个兵团对另一个兵团的城战，攻击的一方当然是劣势，虽然足够拼命，但常常因兵力捉襟见肘，每每功亏一篑。头顶上的太阳也火上浇油，温度不断上升，士兵们在长时间的体力消耗和水分流失的夹击下已经显出疲态。

　　“到极点了吗？”

　　阿克帝拉看看时间，她总体是满意的。这个新组建的兵团在第一次的大战中并没有表现出胆怯和萎缩，虽然经验上稍显欠缺，但这是可以靠时间弥补的。况且——她再觑了修伊斯一眼——有这样的主将在，弥补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就在北方军的压力到达临界值的时候，风向变了，蜷缩在战场之中的风精灵突然暴躁起来，急速四散奔逃，卷起一股股急流，也捎来不详的讯息。

　　阿克帝拉挑挑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旁气流扫过，侧看时，已经只能分辨修伊斯那条褐色的斗篷在马背上高高飘起了。

　　真是没有礼貌。

　　远远的，从初初依稀辨认的烟雾逐渐开始浓密，到最后清晰可见的烽火和空气隐约传来的灼热，都预示着，攻击济斐的不仅仅只有一个兵团了。

　　三天以前突进迪明特郡南部的卡兰特军团，在山区里完美地和圣军的哨兵玩完了捉迷藏之后，极其隐秘地完成了回转，绕过济斐后方的几个据点，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济斐城后方。在阿克帝拉和修伊斯的军团打得热热闹闹的时候，突然袭击了济斐的后城门，敌人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前方，却没想到脑后会有人捅刀子，随着喊杀声在市区想起，第二军团终于支持不住了。

　　情势的转变不过几分钟，在前门攻击的北方军听到支援的声音，原本精疲力竭的攻击竟重新振作起来，在纵队长带领的最后一次冲锋中，终于破开了精神有些崩溃的敌人的防线。

　　一片混乱。

　　达文浑浑噩噩的被侍从拖下前线，沿着挖好的浅浅战壕，向市区退去。忠心的随从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主人，但精灵法师的神智则明显涣散了。耳边的嘈杂忽远忽近，时大时小，有时眼前会飘来一道刀光，但又好像是阳光反射屋顶的耀眼。他在战场上坚持了很久，从家里带出来的侍从们一波一波从身边向前冲，在一波一波退下来，每一个来回，都会减少几个人，到最后，他被血污和浓烟弄得模糊一片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了。但他还在坚持，那只从来只被当做装饰的佩剑一次次从活人的躯体中穿过去再拔出来，死亡的腐烂气味一遍一遍扫过他的鼻翼，好几次都几乎听见死神的狞笑，但是作为济斐城的副城主，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当他就职时宣誓的词句。

　　我会用汗水和鲜血维护这种城市的荣耀。

　　也许当初只是照着一本破旧的宣誓书机械的重复，却原来这简单的几个字已经铭刻进灵魂里。
　　他进行着自己最为反感的杀戮，心中一片平静。

　　直到几道利刃聚集在一起冲过来，精灵及时的警告他，可似乎不听使唤的身体拒绝对这个致命的警告做出反应，他眼睁睁的看着那薄刃泛着冷光越来越近，那速度很慢，他却连闪避都没有力气。

　　真的到最后了吧……

　　听到了铁器穿过□□的声音，如果这就是死亡，为什么感受不到痛苦？达文不以为一个精灵法师可以抵抗死神带来的折磨，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褐黄色的长发，修长整齐的眉毛，严肃到有些刻板的眼睛，就算在这样的硝烟里依然能够整洁干净的脸，还有从未触碰过的，看上去结实有力的臂膀……是他的精灵。

　　只是地精灵的贵族已经不能和他说话了，依照誓约或是自己的意愿，他为他的盟友挡住了死神的攻击。达文呆呆地看着从那个高贵生灵的胸膛中穿过的刀锋，就好像它们此刻正贯穿着自己的身体。

　　都是梦吧……一切都是梦……

　　精灵的脸变得僵硬，变成褐色，变成泥土，然后破碎，和达文最后的意识一样，消逝在风里了。
　　没有人知道精灵的爱有多深，因为见过的人已经不能言语，没有人知道精灵的爱有多重，因为得到的人已经无法炫耀。

　　达文的侍从拼死将主人从一堆泥土中拔出来，从战场的喧嚣中背到市区暂时僻静的小巷里。

　　“大人！大人！”

　　有人在轻轻拍打他的脸，他恍惚想着。应该重一点的，要不怎么能让人清醒呢？

　　“大人——”

　　“啊……是您。”其实他根本记不清眼前这个人是谁。

　　“大人！”那个年轻人哽咽了，他努力将达文瘫软的身体扶起来，靠坐在墙角：“大人，振作一点！我、我准备了衣服，大人可以逃出去的！”

　　看看四周，完全想不起这里是哪里，只知道满眼都是熟悉的一砖一瓦，古旧的城楼，用石头垒砌的宽敞屋子和用于培养花草的小花园——这里的鲜花的城市，而初夏，正是鲜花盛开的时候啊。

　　“已经结束了吗？”

　　侍从擦擦眼泪，没有说话。

　　“已经结束了啊。”

　　“大人！请您快走，只要到了法皇枢的范围，您还是可以重新再来的！”

　　达文没有这样的急切。其实一开始他没有想在济斐呆多久的，虽然是座很美丽的城市，但到底不是皇都柏哈，他应该在这里积累足够的经验和人脉，然后在柏哈成为一名真正有权力的贵族。原本，济斐就只是一个跳板而已。那么为什么现在要和这个跳板同归于尽呢？他想不出来，从修伊斯来找他的那个晚上开始他就开始思考，可最终也没有想出来。

　　达文•卡瑟，原来也只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啊……

　　“能拜托您一件事情吗？”

　　年轻人愣了愣，急忙点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拔出塞子：“辛苦您了，从这里再回到战场，把这个瓶子随便丢在前线的什么地方，然后，您就离开吧……”

　　虽然感到古怪，但不敢不听从这位副城主的话，侍从点点头，犹疑的站起来。

　　“离开吧，在鲜花重新开放的时候再回来。”

　　达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摸出腰间的匕首，掀掀视线已经很模糊的眼皮，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
　　现在，他只需要等待。

　　相较而言，卡兰特军团要有经验的多，这只从黑巫师发家开始就跟着攻城掠地的队伍十分熟练的突破了街道，城区和中央广场，偶尔停下来和埋伏的守备军交战，总是很快就能拔除一颗颗隐藏在暗处的危机。前方城墙依然很热闹，但卡兰特正副军团长们却很悠哉，总是确保兵团完全占领了整片区域后才向下一个目标前进——他们已经突进城里，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

　　于是，在城墙脚下混战的第二军团只看到滚滚浓烟向自己越烧越近，却迟迟不真的烧到身上来，长久锻炼出来的坚强神经再次发挥作用，不需要纳孟提将军的咆哮，自觉地开始向面前的北方军反扑。

　　纵队长眼看着自己组织的进攻又要被打退，急切怒吼着，集结身边的士兵再次保持阵型，长枪突刺。这次如果再不成功，他就死在这里！

　　“慌什么！”

　　一道鞭子抽在鼻翼前，吓了他一跳。

　　军团长绝不可错认的金发和无人能模仿的嚣张眼神让他精神一振，下意识的就想到平日训练中因为达不到所谓标准遭遇的惨无人道的磨练——纵队长颤抖起来，他宁愿再去组织十次冲锋，也不愿看到修伊斯•德赛克里克那仿佛打量废物一般的严酷眼神。

　　修伊斯自然没有兴趣安抚纵队长受到惊吓的心灵，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局势，乌木蛇皮的鞭子又扬起来：“组队，跟上！”

　　耀眼的金发在阳光中折射出的身影蛊惑的很多人的心，战后很多人都津津有味的讨论着那个容貌精致的美少年是如何一眼就看穿了敌人的空隙，机敏的带领队伍冲开了猛将纳孟提将军筑起的防线，那骏马上奔驰的勇敢和连砍杀都动作优雅的姿态，和神庙中供奉的战无不胜的天神那么相像……虽然很多高级将官对这样的评价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战争中吓破了胆的家伙们编造出来壮胆的故事，但是，从此以后，没有人仅仅将这个贵族少年视为一个依靠皮相上位的木偶了。总之，修伊斯在这场战争中收获他在北方政权中的第一个政治资本，但同时，他也开始了征程中的第一次失去。

　　街道上并没有十分混乱，济斐的市民们似乎早就得到了通知，乖乖待在家里，闭紧门窗，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政权的更迭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明天烧锅里还有吃的，只要明天房子还没有倒塌，只要亲人还能聚在一起取暖，谁坐在中央广场上发号司令有什么相干，当然，如果闲暇的时候，他们还能凑在一起搞搞娱乐，那么不论是谁当城主都会得到衷心的爱戴的。

　　修伊斯策马在巷子里狂奔，没有犹疑，没有迷惑，仿佛这扬扬岔岔的小道就和他自己城堡的后花园一样熟悉。他并没有带侍从和副官，兵团一击溃城墙，就直奔城主府邸，几个纵队长目标明确，倒用不着他时刻盯着，而阿克帝拉在军营里守着，也不会出现主将缺位的情形，他可以无所顾忌的溜出队伍，寻找自己的目标。

　　马蹄敲打在石板路上，清脆，节奏，在寂静的巷子里那声音显得悠长。

　　修伊斯拉住缰绳，他在一栋矮墙下发现了一个蜷成一团，用墨绿色的斗篷将自己全身都裹住的人，说是斗篷，其实也不像，名贵织物上沾满了血迹，灰尘，并且被割成一片一片，堪堪维持着基本的形状罢了，可那个人还是努力的将自己隐藏在残破的布片中，也许这种姿势能让他保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达文……”

　　修伊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那个人慢慢伸展开，好像只是长长的睡了一觉，他明显精神不济，望过来的眼睛里涨满血丝：“啊，你来了。”

　　不待修伊斯回答，他又想到什么，嘲讽的笑笑：“果然，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联络方法。”

　　“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个健忘的人？”这样的情形明显不适合这种闲聊的话题，修伊斯翻身下马，但站在那里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达文并没有受伤，就算在战阵中，他的精灵也将他照顾得很好。修伊斯心中长长嘘一口气，脑海中幻想过的那个血肉模糊的场面没有发生，虽然知道这其实没有实质的意义，但不可否认，他在下意识中是惧怕那个场面的。

　　“不愧是修伊斯•德赛克里克，果然成功了。”达文抬头看看中央广场方向升腾起的浓烟，就好像看到在家里出现了败家子一样：“你当心了，中央广场的建筑和雕塑可是爱德华大帝时期的作品！”

　　“……放心，我舍不得用那么好的东西给你陪葬的。”

　　这句话刚刚出口，修伊斯立刻开始憎恨自己那刻薄的毒舌习惯，那句话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就像他们彼此之间持续了近七年的玩笑攻诘一样，但是此时此刻，说这种话就是愚蠢中的愚蠢！

　　达文的眼睛慢慢瞪大，就好像打量一条跳舞的双头龙一样盯着修伊斯，最后古怪的：“……你还能这样说话，看来调整得不错啊。

　　金发少爷偏过头，回避着对方的目光。小时候烧了城堡中祖父的画像，在叔父面前也没有做出过这个动作。

　　“那么，就开始吧。”

　　修伊斯好像被自己的魂刺击中了一半颤抖了一下。

　　“……不能再考虑考虑吗？”

　　“没有必要。我是一个虚荣的人，品行也没有传言中的那么高尚，我喜欢赞扬，羡慕财富，追逐荣耀，但是又经不起挫折，既然失败，就不想爬起来了。别再说了，修伊斯。就在这里结束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不想带着这样的身体匍匐在新主子面前表示臣服，也不想继续看到流血，杀戮和悲伤……我已经什么也不想了。”

　　修伊斯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修伊斯，你看，我都已经这样拜托你了，看在你的手艺比绞架要高明的份上。”

　　血色一点点褪去，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修伊斯慢慢跪坐下来，淡金色的眸子贪婪的记忆着眼前这个人的所有一切，表情，面容，姿势，服饰，伸出手臂，将他拥在怀里，鼻尖传来硝烟和血腥，手心下寒冷得像冰一样，修伊斯肯定自己很镇定，很冷静，他应该完美的完成这一切，指尖勾勒着他的躯体，似乎能摸到血液流淌的痕迹，那细小的脉动引导他来到胸膛的左边，那颗鼓动的心脏与他的手指就隔着一层皮肉。

　　“对不起。原谅我。”

　　蓝色的光一瞬而过。

　　修伊斯看到，在达文坐着的位置，那道矮墙的墙根下，靠近泥土和青苔的边缘，有新鲜的刀痕铭刻的文字。

　　上面写着：达文•卡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