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塔大陆编年史》润傲

80、双头蛇4

　　赫梅斯•李在房间中愁眉苦脸，她很讨厌回皇都，更讨厌参加所谓“军事会议”，尤其讨厌在上司参加会议时与一些言之无物的同僚们待在一起。望着军部预备室装饰的精美的吊顶，身下垫着丝绒软枕，她格外想念军团里硬邦邦的木头椅子。阿美达•科林倒是有先见之明，昨天就打了报告上街，美其名曰“采买军品”，只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在的无聊。上司们惧于她的彪悍，不敢阻挠，可合力对付一个小小的掌旗官则不在话下。特别是班提大人，以“没有您我便活不下去。”的哀怨神情死缠烂打，而莱克将军也端着茶杯做老眼昏花状，关键时刻阿美达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她，才造成现在她百无聊赖的下场。

　　在她看来，军部纯粹是在找第七军团的麻烦。

　　自从重新整备之后，军部便开始雄心勃勃地计划收复失地。下令放弃地势险要的济斐，转而绕至后防纵深挺进。班提大人直接将命令当做笑话，每天只派几个小分队牵着马在防线边缘溜达，便充做进兵了。以他的判断，北方叛军并没有露出足够的空隙，右翼听从命令的第五军团迟早会吃到苦头退回来，军部也就不会再坚持如此愚蠢的部署。他当然也不用浪费战士们的力气了。可当第五军团真的败退，那位狼狈逃回来的军团长对着光鲜亮丽，每天睡满十六个小时的班提大人嫉恨非常，便将第七军团告上军部，连本人的失败也归因为友军的不配合。于是，长官们只好回皇都说明，顺便不怀好意地捎带了一名倒霉的掌旗官。

　　当然，她是不担心的。莱克将军虽然平日大事不管小事不理，但在帮下属背黑锅方面还是义不容辞。与法皇陛下有私人关系的他并不会有人想轻易得罪，连继承人逃狱失踪的纳瑟斯•德赛克里克大人都仗着受陛下宠信全身而退，长官这些许小错就更不用说。昨天，面对威姆勒斯将军的诘问，回答一句：“军部命令用字太小，叙述太长，本人眼神不济，还没看完就听闻友军兵败了……”全场哑口。赫梅斯眼见走出会场的将军们个个面色铁青，只有自己的两位上司神情自若，刻意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不过军部如此大张旗鼓的主要目的，还是就东北防线的攻击计划征集各军团长的意见。这与济斐防线没多大关系，第七军团长陪衬着出席，才能显示出军部这次进攻的浩大。

　　枯燥地坐了一上午，赫梅斯的忍耐快到极限的前一刻，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高级将领们鱼贯而出，预备室的随行人员立即纷纷迎上，在清一色的黑红军装下寻找自己的长官。她没有动。莱克将军为了贯彻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便”的形象，向来是最后一个微微颤颤地走出。此次也一样，待到大厅里空无一人，她才望见两位长官从幕布后面转出来。只是，军团长大人依然平和的笑着，但副军团长大人的神色却十分沉郁。

　　“是你想太多了。”莱克将军安慰着。

　　班提大人摇摇头，看到面前迎候的沉默寡言的掌旗官，硬挤出一抹欢欣：“到中午了？让科林队长回来吧，我请你们吃饭。”

　　于是无端有了不安。在路上寻了好几个街区才找到一个僻静的酒馆。在此过程中两位长官都很沉默，偶尔小声交谈几句，也草草结束。直到在略有些生硬的椅子上坐下，红发的队长冲进大门，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赫梅斯才定了心。酒馆因为偏僻而安静，四周没有多少人，为莱克将军奉上茶水后，她看见坐对面的阿美达一脸兴奋，故作神秘地向她挤挤眼睛。

　　四人坐定，淡淡地聊了几句。莱克将军一贯作捧茶观战状。这次让副官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军部的诘责，他自认为完成了一个成功的战役，自此任务完成，一身轻松，便也管不了班提大人沉闷的脸色，径自享受他的临退休生活去了。阿美达和莱克将军之间无话可讲，对她来说，这位老人就像一潭被藤草覆盖的沼泽，深入其中就有使尽力气也无法前行的疲累感。她通常只与班提大人搭上几句，可今天这位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连往日的睡眼惺忪都不装了，只盯着茶杯里缭绕升腾的雾气发呆。

　　阿美达有些气馁，怀念起波勒•托迪加尔大人满嘴的不三不四来。

　　待到菜肴上齐，班提大人才猛然惊醒过来，又看上了面前盘子里的烤鱼，脸都皱了起来，仿佛在瞪一个怪物，半晌：“您认识雅达吕西大人吗？”

　　阿美达叼着一只鸡腿抬头：“校长？”

　　赫梅斯看了副军团长一眼，若有所思。

　　“他是个怎样的人？”

　　完全没想到该怎样回答，阿美达犹豫地看了看好友，眼见对方根本没注意，只好将鸡腿吐出来：“还算不错吧……虽然不太管事，但学眼里也没出过事。”她十分戒备，惟恐长官问到学院里不该问的人。

　　“军事方面呢？”

　　脑海中浮现出温文尔雅的校长穿着剪裁考究的衣袍，熏香的手指捏着长剑，用尖细的嗓音指挥军马的场面，颤抖了一下：“……完全没有听说过。”

　　祖瑞克•班提大人沉吟片刻。他想到今天会议上由雅达吕西大人上报的进攻计划，居然那么完美的迎合了以威姆勒斯将军为首的军部上层偏爱大兵团作战的口味，勾勒出的场面宏大，规模空前，但总是空泛。若是一眼便看出拙劣的作战计划，自然可以保证不会成为现实，可越是具有煽动力，越是勾画美好的提案，越具有现实的危险。

　　况且，雅达吕西大人从不消失的笑脸，让整个人都笼罩在不真实的光圈中。他在圣纳夫作校长时对军部默默无闻，平调进军部任军团参事也毫无建树，只因为不久前第二次坎培拉战役莫名其妙地将功劳都归在他身上，才晋升高级参事官，却立即又提出一个颇吸引人的作战计划。此人的履历充满违和感。

　　“您知道，他和一个叫尤利斯的神官是什么关系？”

　　阿美达惊了惊：“他是同期白魔法系的，和圣骑士系毫无来往，有什么牵连我也不会知道。”从校长问到学生，她有些心虚，推拒之后又试探：“出什么事了？”

　　“东北防线的进攻让雅达吕西大人督战，又是这个尤利斯神官随军。和坎培拉战役一样。”喃喃自语，像是回答下属，又并未看着任何人。

　　在这个下午，阿美达充分认识到祖瑞克•班提大人身为第七军团副军团长和实际最高长官的事实。当他收起平日的漫不经心和散漫玩笑之后，只是微微板起面孔就足以让“火神之剑”冷汗津津。只有莱克将军依旧笑呵呵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阿美达颇不自在地吃完这一餐。临出门，才小声告诉赫梅斯：“我今天遇到休恩，他说克依拉那家伙很好。”

　　班提大人自打知道了军部的进兵计划，便暗暗疑心，却到底无用。作为军部中的边缘人士，能自保就不错，并不能有余力探查别人的秘密。而且雅达吕西大人的人际关系出奇的好，在军参司除了孤傲的帕德西斯大人，都对他赞赏有加。就连威姆勒斯将军也能记住这位八面玲珑的参事官。此次东北防线用兵采用他的作战计划，一时间人望更高，方案决定后他连连拜访了军部中的多为高级将领，不见疲态，还有时间酒足饭饱之后去老朋友家里坐坐。

　　“这次，还是您作神官。”一栋二层小楼里，雅达吕西大人惬意地翘着脚，散漫地向壁炉中添柴：“您替我探听了长官们的心意，提前让我修改了战术方案，我真的很感谢您呢。”
　　尤利斯膝上摊开一本经书，偶尔才瞟一眼。他离壁炉很远，背依着窗外沉沉夜幕，除了忽明忽暗的几盏灯火，这个晚上没有一点儿星月的痕迹：“当初与您合作，不就是为了我‘窥心’的能力吗？您受重用，我也得意，用不着客气。”

　　修饰得毫无瑕疵的脸温柔地点一点。少年的言辞中还有些不甘愿，雅达吕西大人得意地咧开嘴，再如何自视甚高，也掩盖不了被他牢牢掌控的事实：“您可不要这么说，您的帮助我会记得很清楚。何况您的才华的确出众，在军事上我还要多请您帮忙。”

　　说着，从袖口抽处一份册子，递过去。

　　是此次出征的最终作战计划。归根结底雅达吕西大人精通的是政治，军事上的琐碎最好还是交给一个与他利益一致，有能力，又不会威胁到他的人。

　　尤利斯很自然地接过这份绝密文件。虽然从官阶上说他要比对面的无耻者高得多，可还是成为对方的参谋，依靠才学和“窥心”的异能，他能很快拟定一个符合军部将军们口味的作战计划。终其目的，就是要将雅达吕西大人这个纯粹的政治生物送上军部决策的高层，就如在本就贫瘠的土地里埋下一株贪婪肥大的茎叶植物。

　　“威姆勒斯将军固然欣赏，但我想您还是将计就计的署名修改一下比较好。”从那文件抽出一页：“毕竟军事作战都有风险，为了留有退路，换上一个下属的名字更稳妥。”

　　“可是长官对此很赞赏。”那是一个伏击计划，东北战线最夺目的方案就是它，雅达吕西大人显然有些舍不得。

　　“只要总负责是您，若作战成功，也是您的功绩；万一失败，您也有退路啊。”尤利斯将看完的文件随手扔进壁炉里。

　　雅达吕西大人看着这些从军部偷偷复制出来的纸张被橘红的火焰贪婪吞没，沉吟一下：“我会考虑的，还有什么问题？”

　　“除了在战场上保重身体外，没有了。我祝您大捷。”尤利斯堆出一个笑脸，只是映着跳跃的炉火和背后森沉的夜幕，轮廓模糊。

　　如果让班提大人看到这种随便将机密部署透露给非作战人员的行径，一定会对雅达吕西大人这种轻率的做法大皱其眉。可毕竟只是此次作战的充当背景的配角，除了陪同莱克将军参加那些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的会议，便再没有其他作为了。他的精神状态维持在负值，连带着，赫梅斯•李和阿美达•科林在几天的无所事事之后，终于也开始不耐烦。

　　于是公然偷懒。

　　她们窝在角落里，在军部少人问津的一个小房间，阿美达高高翘着脚，散漫地歪着，而赫梅斯则依在墙边的小窗台上，茫然的望着窗外。似乎在美轮美奂的皇都宫殿中，那洗刷得一尘不染的殿檐和石墙上藤蔓走出的精致花纹都与她们熟悉的泥土，帐篷，遍山遍野的杂草荆棘格格不入。身处其中，她们便是迷失在奢华中的孩子，被高高吊起，两脚蹬不到实处。

　　“当初我在柏明克的杂货铺里上蹿下跳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躺在这种地方看云彩。”阿美达突然迸出一句。她没有说的，是皇都的天空总是阴沉，一点也比不上柏明克的明媚。猛然想到自己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家了。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慈爱，都已十分遥远。还有那个留在小镇里作了医生的少年，不论当初如何誓言旦旦不会忘却，可终究在每日枯燥的训练和大大小小的搏杀中渐渐淡去，只有收到整页整页的抱怨时，才想起还有一个如此重要的人没有问候。

　　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吧，免得那小子整日诅咒我。

　　“军部忙得焦头烂额，你们却有时间看云彩。”藏着笑意的声音从月白色的柱子后面转出来：“看来和在学院时一样，你们两个总能找到清闲的位置休息。”

　　“蒙巴特大人，”看清来人，阿美达更懒懒的，赫梅斯索性磕上眼假寐。虽然来人是军阶高出许多的长官，但私下，两人都有放肆的权利：“皇家近卫队又换了裁缝？您铠甲的颜色又鲜艳了不少。”

　　对于只负责皇都守备和各种庆典仪仗的皇家近卫队来说，虽然等同军团编制，但功用实在与实战部队大相径庭，战斗力也不堪一击。休恩•蒙巴特自任副队长以来严格军纪训练，也不足以扭转战力羸弱的事实——如果队中每一个士兵都有显赫的背景和强硬的脾气，能做到休恩这个样子也很不错了。不过，阿美达从不体谅别人，休恩对她的讽刺也只能采取自我消化的策略。原本担心她的脾气会为军部的死板教条磨灭殆尽，现在看来还是努力维护好自己的自尊比较现实。

　　“上次你只说了几句，克依拉•奥姆巴特那家伙还活着我很高兴，不过，却没料到她会到皇都来。皇家警察抓人倒有些本事，她的胆子够大。”

　　休恩刚刚做完晨训，肌肉的紧绷感还未消失，他放松地斜靠在柱子上，将头盔顶在手指上把玩：“据说只是路过，见习神官加德列大人找的住所——”

　　阿美达发出短促的不屑声，像听见了什么污秽的东西：“那个花名在外的小子？在军部里都能听到他招蜂引蝶的破事，克依拉怎么还和他搅合在一起。”

　　似乎男性的风流成了不可饶恕的重罪，休恩苦笑：“不过，在德赛克里克家的小主人被押到白鹰城堡的那一天，她就离开了。”

　　赫梅斯突然睁开眼睛。

　　“说起来，那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关于修伊斯•德赛克里克的行踪，一直纷纷扰扰。这位声名在外的贵族少爷因为坎培拉战役渎职而被关进白鹰城堡，又在一个多月后突然不见踪影。摄政大人兴致勃勃地下令严查，纳瑟斯•德赛克里克大人的脸色则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一时间满城风雨。暴卒，逃亡，隐遁，还有传言他反叛到了北方，每一项都让德赛克里克家的政敌欣喜若狂。可是，德赛克里克大人在沉默几天后，进宫面见了法皇陛下，这件事就以万分诡异的速度平息了。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一般继续生活下去。

　　阿美达只在战役时见过修伊斯几次，印象深刻，也暗自庆幸没有和他打交道的机会。可是，从坎培拉战役的突然脱岗，到白鹰城堡的神秘失踪，无不刺激着她旺盛的好奇心。

　　休恩也一样，虽然修伊斯对他怀有敌意，可这一系列毫无逻辑的动作实在不符合那位少爷的风格：“只能说，有些缘由是我们无法知道的。”

　　扯扯嘴角，赫梅斯又低下头。她没有阿美达的粗率和休恩的圆融，可并不表示她并不怀疑。至少，那场处处古怪的坎培拉战役中，最得意的前院长大人，让她深深怀疑。如果说，那个处处虚伪步步狡诈的大人使了花招陷害了自负的太阳神，才夺取了最后的一切，那么，这次出兵，担任高级参事官的他又会牺牲谁来成就他的前途呢？

　　三人间一阵沉默，却是同样开始怀念起圣纳夫学院中鲜衣怒马的生活来。张扬，粗率，彼此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嘲讽和小小的算计，前一天还生死缠斗的对头，后一天便可以相约偷溜出高高的院墙去酒馆昏天黑地。如今，逃离了□□们每日炼狱般的试炼，却更加疲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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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