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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南方的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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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基奇城郊的大路旁燃着一丛炊火,简单的柴堆上架着一口小铁锅嗞嗞冒着热气。火堆边沿围插着一圈河鱼,鱼油淌下来,溢出香气。一只大鸟站在一旁的石碓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偶尔翅膀呼扇张开,可总会被一道冷冷的嗓音镇压下去。
“这是我的食物,笨鸟。”
换了秋装的克伊拉快乐地嗅着干粮和烤鱼的气味,如果身边虎视眈眈的笨鸟能消失就更好了。夜鹗是一只太过驯养的宠物,驯养到喜欢吃熟食的它常常偷窃主人的口粮,除非饿极了,否则决不会去野地河溪猎食。但克伊拉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主人,在守着热火的无聊过程中也不愿施舍一些食物给它。
夜鹗终于凄厉地哀号一声,急速扑楞的羽翼扇了她一头一脸的灰。克伊拉狠狠诅咒着从一片灰朦中挣扎出来,那只笨鸟早就撇下她独自觅食去了。
“笨鸟!”小心将锅中的一层浮灰撇去,恨恨地:“看我怎么收拾你!”
将夜鹗制造的混乱收拾好,头也不回:“鱼已经烤好了,你们是要过来吃呢?还是继续趴在那儿听肚子叫唤?”
路边的草丛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一动,然后声响越来越大。两颗脑袋露出来,轮流用戒备和贪婪的眼神盯着她和那一圈烤鱼。
克伊拉不看,径自抓一串,手在衣摆上擦一擦,开始细嚼慢咽。
也许是判定她没有危险,也许到底抵抗不了食物的诱惑,两个身子也露出来,一点一点挪近炊火。她斜眼扫去,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十一、二岁的年纪,脸上身上脏脏的,但相似的轮廓和同样忽闪的大眼睛证明这是一对兄妹。年纪小的女孩怯怯地,打量克伊拉没注意,飞快从炊火旁摸过一串烤鱼,迫不及待啃起来。哥哥还是防备,细软的嗓音装作大人的口吻:“你是野游者?”
“是啊。”从铁锅中倒出热汤:“还是个会做饭的野游者。”
男孩想了想,实在找不出野游者和食物之间的联系,便立即也开始狼吞虎咽。
于是,三个人风云残卷一般将烤鱼一扫而光,当夜鹗飞回来时只见一地的鱼骨头,一丝残羹也分不到,更加凄厉的哀号一声,又扑楞走了。
“笨鸟。”克伊拉暗自嘲笑。
而那两个吃饱喝足的孩子才意会到坐在对面的便是传说中无恶不作杀人如麻残酷冷血的野游者。女孩儿瑟缩地向哥哥靠拢,而男孩儿只好挺起胸膛,如果不发抖的话倒是一副勇敢非常的模样。
“你们叫什么名字?”克伊拉微微好笑。民间对野游者的妖魔化传染到孩子身上,竟有如此大的效果。她在腰间摸了摸,手心中躺一颗软糖,递到女孩儿面前。看那忽闪的眼睛一亮,犹豫地打量她,又打量那粒糖果,小猫一样的脸挣扎一下,生怕克伊拉反悔一般用脏兮兮的小手将软糖夺下来,糖纸还未撕完就塞进口里。
妹妹的表现让哥哥颇尴尬地呆了呆,硬撑起的面具摇摇欲坠。
“叫什么名字?”克伊拉又问一次,手也再次摸向腰间。
“我叫桑格,她是莉莉。”男孩儿犹犹豫豫,只是眼神分明叫嚷着“我也想吃”的渴望。
于是,克伊拉用两粒软糖收买了两位小朋友。不禁想到当年父亲教训自己“糖果有毒”的名言,不胜唏嘘。
孩子的防备总不长久,更不要说克伊拉刻意亲切温柔,马上让他们供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法皇枢对大陆的少数族群很是苛刻,不仅年年有上贡和劳役,稍不如意,惩罚也更残酷。当年莫比桑•帕德西斯大人主导的利查族大屠杀和三月焚尸坑计划可见一斑。而在南方,因为神圣同盟宣扬的一神论的兴起,加之法皇枢官员的支持,不愿放弃本族信仰的少数族裔便被安上异端的罪名,常常要用血腥来证明神明的伟大。这一对兄妹的父兄便是附近部族中的一员,因为带领族人私自膜拜偶像被神圣同盟发现。于是,森基奇城主收了钱,要杀一儆百,将族人全部投入牢狱。兄妹俩乘乱跑出来,但保住命却无依无靠。于是天真的脑袋中浮现床头故事中见义勇为的雇佣兵的故事,在郊外流浪,寻找能帮助他们的人。
“所以?”克伊拉颇庆幸自己嫌同盟的标志吊坠难看,收在包裹里不轻易拿出来,否则只怕成仇人了。
“我给你钱,你把父亲和哥哥救出来!”虽然是请托,但语气中不乏倨傲。只是从一个小孩儿口中说出来,让她想生气也难。
就算是在外游荡,就算是避开父亲的叨念,克伊拉着实辛苦了一些时日,但对金钱的概念还是不深,属于今天有钱今天用,明日喝酒再发愁的类型。尽管接受雇佣是多数野游者的生存方式,这种一开口就讲价钱的说话方式还是刺激她的。
“你有钱?”故意用怀疑的神色上下扫着,让兄妹俩衣衫褴褛的落魄境况暴露无几。
他们的小脸逐渐胀红,竭力装作理直气壮:“你、你把父亲和哥哥救出来,我、我让他们给你钱!”
克伊拉揉揉脑袋,不想淌这份浑水。
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由两匹骏马拉着的敞篷车驾慢速驶近。八只马蹄跃动得颇有韵律,简直是踩着舞曲的拍子昂首阔步。小小的车座布置得十分讲究,四周镶了金边,车门上装饰了大朵日冕花的球茎,艳红的颜色衬着乌木,非常惹眼。为遮挡日光,座尾插了一柄阳伞,撑开的蕾丝花边攒成球形,在伞檐边垂了一圈,随着路途颠簸跳上跳下。车驾上端坐一名贵妇,金黄的头发垂肩,纤细的手捏着一把小巧的扇子,美目微垂,神色温柔,可惜明显在想心事,眉宇间有一丝愁云。
车驾从三人身边驰过,扬起尘土又扑了克伊拉一头一脸,哀叹着再次从灰朦中挣扎出来,正好看到桑格狠狠啐了一口:“该死的臭娘们!”
“这是驾车人的水平问题吧。”现在的孩子,总是满口粗话。
这次男孩儿侧过脸,清晰露出恨意:“我认得她!是她家把我们族人抓起来的!所以她就是臭娘们!”身旁的妹妹也同仇敌忾,一同啐了一口,做出凶狠模样:“他们家就是管监牢的,滥抓好人!”
克伊拉看看他们,在看看车驾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一阵敲门,缎带上的映像立即波动起来。
“进来。”
克劳奇端着餐盘,小心翼翼跨进房间。少爷还是支肘坐在椅子上,眼睑半合,神色莫辨,和早上他离开时的姿势一抹一样。他低头,回避墙上缎带中变幻的画面,依照贵族家千百年来用餐仪制将精心烹制的午餐放在桌上。
“少爷,请用餐。”
坐在烛火光晕外的修伊斯没有动静,克劳奇只得在摇摇的影子中安静地等。和少爷不一样,他着实有些压抑了。作为修伊斯的侍从,同样得忍受白鹰城堡中日复一日的沉闷和黑暗。虽然没有行动和交流的禁锢,但同行的贝纳图耶魔法师是个疯子,另一个看守是个哑子,而囚禁过太多显贵的城堡纵然装饰再精美,也掩盖不了一砖一瓦中透出的凄冷悲凉。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少爷两个是正常人,但少爷他——
克劳奇偷偷窥视修伊斯,安坐的太阳神仿佛睡着了。长长叹息,他的少爷从来都顺风顺水,却没想到在不必要的地方为了不必要的人受了这不必要的罪。原来就寡言的性格在这种灰暗的地方扭曲得更厉害,现在几乎一天里也不见一句完整的话,径直守在卧房里,极少走动。他在觑一眼,一向熟悉的眉宇间不知何时染上一抹阴厉,恍惚间便有几分陌生。克劳奇全然不知魔族的事,只忧心是贝纳图耶那个疯子让他的少爷变了模样。
“少爷?”
金发的头颅缓缓抬起,有些不耐,也有些疲惫。克劳奇一向跟从他,久而久之他甚至习惯将他当空气一般视而不见。尤其是他不想被打搅的时候,一连串的叫唤简直让他无法忍受。揉揉眉心,腹内早没了饥饿的感觉。穆拉比总挑剔他的黑魔法能力太差,硬塞了好多顶级功课要他修习,这几日着实操练狠了,精神十分不济。
默默走到餐桌前,一点儿说话的意愿都无。他和魔族总是唇枪舌剑,现下只想休息。
但看在克劳奇眼里,只当少爷要闷出病了。
“少爷,听贝纳图耶魔法师说,城堡中的灵气有些不稳。”明知不该说话,但克劳奇一心要找些事情吸引修伊斯的注意:“据他说,还看见了幽灵。”
抬眸看了侍从一眼,没有责备他的违禁,只懒懒地:“贝纳图耶是个疯子。”这句话可以解释一切。
“但是,同住的另一个看守也这么说。”那个可怜人本就说话不清,一连几天受了惊吓,更是只能抱着膝盖缩在床底瑟瑟发抖:“昨天……我也在一个拐角看到个雾白色的影子。”
如果连克劳奇都这么说,修伊斯终于正眼瞧了:“在白鹰城堡里闷死的多不胜数,偶有一两个不想去暗之海而留恋这个舒服地方的笨蛋也是正常。”死去的亡灵都会被死神渡入暗之海,在那个无垠的空间里慢慢被时间和风沙侵蚀掏空。所以,若是对世间执念颇强或比较聪明的,只要能逃过死神不济的眼神,照样能滞留在大陆上。
“可是……”克劳奇对幽灵之类其实也不关心,他只想把修伊斯拉出房间而已。
“说来你是圣纳夫的毕业生,一两个幽灵,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修伊斯摆摆手,不感兴趣。
没有达成目的,不过到底少爷还是说话了。克劳奇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微行礼便退出房间。
留下修伊斯食不知味,刀叉将银盘上的肉块均匀切割,却一口也不往嘴里送。幽灵?虽然世间对往生者的世界传言得绘声绘色,但“幽灵”这种东西实在比妖魔、精灵、矮人之类更加罕见。大约是人类的灵魂太过脆弱,脱离□□之后更加不堪一击。逃离死神缉捕的可能几乎为零。就算白鹰城堡中隐匿了几个这种运气好的家伙,大抵不过是叫嚷着自己冤屈或是对人世诸多抱怨的无能者。就他而言是连施舍一眼也觉浪费的。
“呵呵,”穆拉比又开始坏笑,像发现了什么可以蹂躏的玩具:“原来那个飘来飘去的白老鼠就是所谓的幽灵啊,在下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呢。”
“他没有掐着你的脖子申冤吗?”想到那个场面,修伊斯倒颇有兴趣见识。
“她倒是想这么做,可惜那双手连一根头发都捻不起。不过,真是个美人啊……”魔族的声音开始装腔作势,不怀好意的咏叹。
女人?那倒难得。白鹰城堡比较青睐有野心的男性,被拘禁于此的女性均是历代的几位爱嫉妒的皇后而已。而最近那一位距今也有六十多年了。若是如此,她的灵魂强韧到竟能抵挡时间的侵蚀如此之久,也算是位心性旺盛的女豪杰了。就是克伊拉•奥姆巴特,死后的亡灵顶多也只能坚持二十年吧。修伊斯恶意揣度,心情稍好些。
“少爷,您笑得很邪恶啊。”立即装出受惊吓的强调,穆拉比不放弃任何为自己找乐子的可能:“是垂涎那位美人的姿色么?放心,依我看,您很快就会见识到那死亡的艳丽的。”
无聊。
修伊斯暗自冷笑,不去接穆拉比那些真真假假,一径沉默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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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