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塔大陆编年史》润傲

66、荣辱5

　　因为受到惊吓，克依拉的高热又开始反复，连续几天，甚至连清醒的时候也很少。提香不得不每天强灌她营养液才不致虚脱，床前一刻也离不开，但请医生或仆人是不现实的，克依拉现在还是通缉犯。提香也不能过于频繁地在同一家药店买药，只得全城里奔波。恰巧主神殿里要准备丰祈祭的礼仪，他的上司对他连续旷职的恶劣行径极其愤怒，勒令他在最短时间完成拖欠的工作，提香只好在神殿和小角楼间疲于奔命。

　　“这样不行。”撩开头发，对着镜子，他摸摸眼下的青黑一片：“这双眸子可是众多美人的财产，糟蹋成这样不知要让多少颗心灵破碎。”

　　于是，在某一天，趁着上司出巡的空档，他溜进夏凡伊尔宫。

　　夏凡伊尔宫的药典司依旧冷清。虽说仅有三十多名医师服侍宫廷，但文森法皇陛下的正妻过世已久，陛下并未续娶，多年来虽与多名女子保持暧昧关系，但无一被正式召入宫廷。并且他没有嫡子，唯一的一儿一女因为生母卷入政治事件，虽被早早册封为大公，公主，但也很快迁居至封地了。也就是说，药典司需要正经服侍得只有一位而已，自然清闲。医师们每日只来报到，余下时间便各自打理副业去了。

　　不过，也有例外。年初被陛下钦点为随身侍从的洛杰•马克多就必须时刻待命，满足陛下的一切需要。当然，刚进宫两年的洛杰受到如此青睐，让人非议不断。但这个男孩柔柔弱弱，非同一般的羞涩，摘掉那顶大圆盖帽后露出一张圆润可爱的脸着实讨喜，加上他胆怯到懦弱的个性和非好奇，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威胁，大家也就当陛下一时心血来潮——陛下心血来潮的时候很多——除了偶尔想起来冷嘲热讽几句，多数时间都将他忽略了。毕竟在盘根错节的皇廷里充满各种势力的角力，谁有功夫理会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一紧张还口吃的苯拙小男生？

　　因为无人注意他，也就无人注意他的房间里凭空多出一个姿势放肆的神官四肢大张地躺在床上。

　　不过，刚回房间的洛杰吓了一跳，瞪圆的眼睛像瞧一只三头怪一样惊异。

　　“怎么？胆子还那么小。”那眼神惹恼了提香，手一伸捏住洛杰的小脸。

　　洛杰对这种程度的动手动脚早已麻木，就算脸被□□得变形，依然吐字清晰：“学长，您、您有什么事？”

　　“怎么，伟大的加德列学长长时间没来看望你，让你很不满？”眼镜威胁地眯起，拳头凶猛地抵到他下颚：“所以脸色难看？”

　　“不，不是，我只是刚才听到——”胆小依然胆小，不会因为过去两年就有所长进，尽管知道学长不会真的打他，洛杰还是慌忙解释。

　　“又遇到什么事？”提香漫不经心地重新躺回去，让房间主人坐在矮凳上。

　　当洛杰在宫廷的所见所闻积累到一定程度，让他压抑到极限时，他会忍不住告诉提香。第一次是一时失言，他忐忑了好一阵子，但发现学长没有泄露一字半句，甚至在他面前也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慢慢地，一次一次之后就放心了——他别无选择，住在这样的环境，总得有宣泄心事的地方。学长虽然散漫放浪，但至少决不会害他的。

　　“那个……您、您知道德塞克里克吧……”

　　“宫廷里谁不知道刻薄阴险的贵族家主？”纳瑟斯•德塞克里克大人获陛下恩准可以随时进出宫廷，是个知名人物。

　　“不是，不是那位。是那位德塞克里克大人……”并不是那个让他看一眼就浑身发抖的大人。

　　“哦？”意义不明地出气。

　　洛杰顾不得学长明暗不定的表情，他只想急切地舒缓受惊的心情，不在乎听众是否专注，便开始磕磕绊绊地解释刚才的经历。

　　在夏凡伊尔宫作为接见厅的六骑士大厅的隔壁，有一个小房间，是作为身份高贵的候见者等待和休息的地方，与六骑士大厅的侍从准备室相连，只隔一扇矮门。洛杰打点完陛下的膳食后，便待在这里翻翻药典。因为枯燥，从那扇虚掩窄门后传出的声音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管怎么说，你的姿态最好放低些。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摄政大人态度暧昧，法皇枢压力颇重，但只要认个错，说不定也就过去了。”

　　“哼。”

　　那个清亮的声音应该属于大神殿的年轻祭司候补尤利斯•嘉达弗利大人，后面那个语义模糊的轻哼却不熟悉，但能让嘉达弗利大人这么紧张，因该是位大人物。

　　“别不当回事！听说是巴泽那提小姐向摄政大人才有这个效果——”

　　“我怎么听说法皇枢要求严惩，我的人不在少数？”

　　“……你叔父表明了不理睬的态度，而且——”神官的声音充满无奈,近乎沮丧。

　　“背后出力的是艾博特家，对吧。尤利斯，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怀疑这一切都是菲利尔德——”

　　“哼。”

　　又是一记冷哼。洛杰的手不禁哆嗦一下，手中的书砸到地上。

　　“说实话，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是菲利尔德太着急了，如果我不怀疑他，岂不是失礼。”

　　“可真相——”

　　“摄政官不可能因为别人求情才放过我。他只是想在德塞克里克家主都抛弃我的时候对‘众叛亲离’，‘绝望沮丧’的下任家主施以援手，拉拢我算计政敌。尤利斯，这才是真相。我现在的处境只说明我太粗心，也将某人看得高尚了些，如此而已。”

　　洛杰知道了，那个声音清冷凉薄的应该就是现在被讨论得沸沸扬扬的修伊斯•德塞克里克大人，金发的太阳神。

　　还来不及惊叹，桌边的小悬铃规律的响动三下。是陛下要新的酒杯，他忙端了整理好的器皿出去。

　　时值上午，法皇陛下的气息弥漫酒气。昨天宴会宿醉使眼眶下的乌青还未褪去，手上空了一半的酒瓶又使眼角染上血丝，松弛的皮肤和长期萎靡造成的精神不振，让正当中年的陛下像一部过早衰老的机器，看不出一丝活力。今天他很晚才起来，许多候见已经推迟或取消。可就算只在御座上接见了几个人，并且完全由内庭大臣代为垂问，但也明显精力不济。

　　洛杰滴了几滴提神剂至杯中，献上去后就安静地垂手侍立一旁。

　　“德塞克里克家的少爷吗？叫他进来吧。”陛下嗓音暗哑，有气无力，和四周恢宏装点的大厅毫不相称。

　　门开了，修伊斯着军装走进来，那姿态不像是因罪乞求原谅，倒好像要接受元帅权杖一般骄傲。对于法皇陛下，在金发少年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模糊的印象。虽然已经觐见多次，并且每一次都毫不怯弱地直视对方的脸，但每每回想大陆最高权力者的五官，却依旧一片空白。所以，他完全将对方当作摆设在御座上的塑像，毫无功能性。但是在阶级制度的压制下，表面功夫还是要的，在御阶下极僵硬地行了跪礼，不待仪者叫起便站直身子，金发摆动出一波耀眼的光芒，让一旁看着的洛杰有些呆滞。他只在学校中听说过这位阁下的大名，直到那是比他所仰慕的克伊拉•奥姆巴特还要强大的人，脑中依靠想象勾勒出的人形陡然清晰，反而有种不真实感。况且这位贵族彪悍的气场过于强大，甚至盖过了于上位的法皇陛下，轻易成为视线的焦点。

　　“卿有什么要辩解的吗。”威严开场的内庭大臣代陛下发问。

　　“没有。”除了冷淡还是冷淡，连假装恭顺的意愿都没有。

　　内庭大臣立即不满地盯他一眼，修伊斯的傲慢绝非常人可以消受。

　　洛杰心里纂着冷汗。

　　反倒是陛下，似乎很习惯这样的态度，摆手阻止内庭大臣即将迸出口的责难。呆板的脸上少有地露出兴味，似乎每一次见到这个容貌精致，脾气相反的孩子，他都以超常的速度成长着：“朕想见卿很久了，但卿总是不入宫。”

　　修伊斯没有说话，大有“没事我入宫做什么”的意味。

　　“呵……卿是当今最有风采的权贵，甚至连朕都比不上。”陛下顿一顿，忽略内庭大臣不赞同地惊呼：“不过，朕也不会想到卿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朕一直以为卿应该很适合军职工作，不过，看样子朕考虑得还是不够周全。”

　　依旧没有说话，修伊斯强迫自己忍耐从阶上传来的阵阵酒臭，看着法皇的眼神就像在参观一具能够活动的尸体——腐烂，但没有完全死去。

　　“朕应该给予惩罚。不过流放或削爵未免太小题大作，但依照摄政大人的谏言只给哥个警告又会有人不服。”做一个为难的表情，又将杯中的美酒灌下一口，法皇陛下毫不在乎臣下放肆的眼光，自顾自说：“所以，朕想，卿就去白鹰城堡住一段时日吧。”

　　白鹰城堡，软禁皇族的地方，到这时修伊斯的眸光才闪一闪。对于陛下这个迫于两方压力所下的决断不屑至极。到底他是德塞克里克家的继承人，皇族也只好用这种办法平息这场风波。

　　“不用担心，很快就会结束的。”法皇陛下将他脸上的表情错认为黯然，。立即安抚地劝慰，仿佛因为将要委屈他而感到愧疚不安，那表情近乎慈爱。

　　修伊斯对这种温情却多余的安慰视若无睹，只做了个顺从的手势，那淡金色的眼睛中便闪现要结束谈话的意愿。陛下略沉吟一会儿，也不勉强，挥手让他和内庭大臣一同退出了。

　　因为还端着酒杯，洛杰不敢离开，一径紧张地观望其中液体的高度，浑身冷汗也不知从何而起。

　　“真是耀眼的孩子。”陛下的声音陡然清明许多。洛杰慌忙抬头正对上那一双有些混浊的眼睛。

　　“陛、陛下？”

　　“那样的容貌性情，比我还要像一个统治者，对吧？”

　　洛杰已经不知该怎样说话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呵呵，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陛下发出几句模糊的哼笑，随后注意力又回到一堆酒瓶上。

　　退出大厅的洛杰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只目睹了一次觐见就像被魔兽追杀一样神魂不宁，连一路上如何回到寝所都不知，才会逮到提香学长后迫不及待地发泄紧张情绪。

　　提香一直漫不经心，间或发出几个含糊的声音表明自己在听。

　　“那个……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猛地发现自己太过滔滔不绝，洛杰又红了脸。

　　“没什么，就是问你拿些退烧的药，要见效快的。我把女伴折腾得狠了点，得快些治好她，不然让她丈夫发现就不好了。”眉眼俱是轻佻，言语更是放荡。

　　洛杰虽不是懵懂无知，可原就通红的两颊像着火一样烧得热辣辣的。从药柜里翻出两瓶药剂，像要甩开脏东西一样丢在桌上：“学、学长！那、那种事情，那种事情还是要节制！否则，否则对身体不好！”

　　原以为自己这番大胆言论会被奚落，偷偷瞧去，提香一副若有所思，完全不知在想什么。
　　洛杰心里一跳，对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怀疑起来。

　　不过他调配的药剂果然比商铺里的注水货要强，被强灌了一天的克伊拉第二日就生龙活虎一样。趴在床上算一算自己逗留了一月余，竟有大半时间是在卧病，当下心中对皇城益发偏见了，赶着要和提香道别。

　　提香也不留，一门心思咬牙切齿地盘算如何诅咒那个疑似嫉妒他英俊有女人缘而在工作上拼命打压他的上司。送走克伊拉这麻烦人物正是求之不得。所以，她收拾好行李，整理好房间的那一天，竟送也不送。

　　“又不是要死了，有什么送的。还不如去看美女来得赏心悦目。”克伊拉回想当时提香的表情，只哀叹父亲告诫自己要小心择友果然是有道理的。

　　背着货箱，披上斗篷，又打扮成小商贩的模样。今日街上的人格外多，似乎有什么活动一样挤在大道两旁，气氛有些冷凝，顽皮的孩子被母亲紧紧圈在怀里，簇成一团的看客们也难得的不评论只呆站着。

　　这样少见到的安静难得挑逗起她的好奇，于是也在人群中不前不后地站着。

　　没一会儿就有了动静。远远一队人马过来，领头骑马锦衣而行的竟是休恩•蒙巴特！刚正的脸上满是威严，佩剑金甲十分正式的打扮，威武非常。她突然想到前段日子看他衣衫不整略微狼狈地从一只发狂的亚莫拉罕飞龙的爪下逃出来，没由来有些想笑。掩着袖子，憋着声音，努力不让旁人觉察到异常。休恩两眼平视，并没有发现她，平平稳稳地从她面前走过。

　　也许只是皇家卫队的一次出巡吧。

　　刚转身想走，才发现正餐在后面。皇家卫队的队长正跟在副队长后面，趾高气昂的，看向人群的动作有些夸张，仿佛在炫耀人生中的所有风光一般。他身后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团在一匹高头大马周围，一脸戒备，手中明晃晃的出鞘长剑向上举刺，不知是威吓周围的人群还是骑在马上的人。

　　克伊拉扫过，唇边的轻笑霎时凝固。

　　马上的人淡金色的眼睛无意间瞄过来，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时，也诧异地停滞。

　　她全身僵硬，想象过与他再次相遇的情形，却万万没料到是这样的境遇。那样高傲，那样耀眼的人啊，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适合以这样的方式出场。

　　“这就是贵族啊，真是漂亮的脸，却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指甲嵌进拳头里。

　　“这就叫游街吧，作了这样羞耻的事，如果是我还是自决比较爽快。”

　　牙根溢出腥味。

　　“哼，这种人还有什么羞耻心。”

　　议论声像一群灰鼠一样啃噬着她，就像是自己的自尊心被人砍伤一样，她觉得四周陌生人的嘴脸开始犯起恶臭，扭曲得令人作呕。心中不断上扬的狂暴刺激她想要亲手将这些只会炫耀自己无知争议感的人撕成碎片。

　　修伊斯•德塞克罗克，那个从来只拿眼角看她的莫名其妙的少爷，决不是懦弱，胆小和没有羞耻心的人！

　　眼前升起一片红雾，那日观刑时出现的幻觉竟又开始若影若现。

　　但修伊斯则在瞬间的惊讶之后，立即恢复到原本的冷淡，以同样漠然的表情走着与当日出征时同样的路。只不过这一次的目的地变为白鹰城堡。他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克伊拉，任少女紧迫的视线扫过眼前，侧面，直到抛之脑后，那身体依然笔直地挺在马背上，动也不动。

　　克伊拉一直到押解队过去，人群四散，还僵直在原地，只觉得深受打击，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于她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两人如此平和地擦肩而过，却是她二十年生命前所未有的难堪，宁可自己双目失明也不愿看到那个金发少爷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视线中。

　　枯叶卷过，大街上弥漫起刺骨的寒意。深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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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润润是个说话算话的好同志……果然在09年之前让他们见面了啊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