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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荣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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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柏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盖过了市民对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盖过了职员对老板上司的怨声载道,也盖过了青年与贵妇小姐间的风流韵事。当然,远在坎培拉的小小战争更被甩到不知名的犄角旮旯里了。
事情发生的时间就是临近秋收的忙碌季节。不知是哪一年的规矩,农户们只有缴纳了当年的所有捐税后才能合法地收割自己辛勤了半年的成果。而法皇枢径自沾沾自喜地宣称收缴的税金只占农民收成的极小部分。但从事调统的官员显然把官员的层层克扣和名目繁多的各种杂费默契地忽略了,加之年年用兵,财政的亏空和壮劳力不断减少的事实碰撞在一起,于是每年秋收前也就成了一段颇不安定的日子。
于是该收缴的数目还是要齐全的。税官儿们也很无奈:这些金钱绝大部分都不会流向他们的口袋,却得每天风吹日晒,像抓老鼠的猫儿一样坚持收帐与反收帐的持久斗争。但事实证明,农民就算搬到皇城近郊,其觉悟也不会因为日夜沐浴法皇陛下的圣恩而有所提高。这些肤色黝黑,浑身臭汗,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衣服永远也穿不整齐的庄稼人一听说交钱,立时会有诸如收成欠佳,老人生病等等以少交钱为目的的借口。
比较有良心的税官儿们前有农户楚楚可怜的哀求,后有上司虎虎生威的咆哮,干脆把所有权责推给号称拥有绝对辖制权的警备队。而这些骑在马上的老爷们态度是坚决的,手段是迅猛的:“土地里生长的所有东西都属于尊贵的法皇陛下。不缴纳税金就收割,是明明白白的偷窃行为!”于是,在农田周边设驻点,一旦有“偷窃者”靠近,就地射杀。
就是这样,农民们真的没有钱也没办法。在柏哈种地也并不能种出金块来,辛苦一年的成果仅能勉强维持一家三口大半年的生活,若家中有老人家和多的孩子,便是糊口也困难了。往年还能进皇城做做小买卖贴补,可自从去年法皇枢为维护皇都光鲜亮丽的外貌,驱逐了所有小商小贩。今年的税金当然是缴不出的。
双方僵持了小半月,眼看熟透了的粮食就要烂在地里,这样一来明年的日子就别想过了。几个胆大的农民在几次哀告不成后,竟鼓动了百十人扛着锄头,铁锹,趁夜色偷袭了警备队,将把守的军士吓跑后,连夜抢收。
这样一来就闹大了。
刚刚平稳下来的法皇枢里,在前一场政治动荡中勉强保住地位的大臣急于讨好摄政大人,正愁没有事端以供表现,这些闯祸的农民立刻成为上天掉下来的礼物。更兼之他们是在皇都近郊闹事,如此严重的细节让所有官员都煞有其事地认真起来,当日便大张旗鼓地派出皇家近卫队逮捕这些沉浸在收获喜悦中的人们。
克依拉•奥姆巴特闷闷地坐在小酒肆里所邻座兴高采烈地描述抓捕的情景,那模样让人笃定这家伙一定有在皇家近卫队任职的亲戚。
白日里她借着观摩的机会悄悄问休恩•蒙巴特副队长,结果两人不欢而散。
“你真的那样做了?”当时她紧皱眉头是前所未有的。
“我是一个军人,克依拉,我只能接受命令。”休恩也一脸严正。
“那种命令——你知道,他们不那样做就会死!”
“无论什么理由,他们破坏了法律是事实,死亡也不能成为罪犯的借口。”
或者是想到从休恩的嘴里迸出如此冰冷的话,克依拉只觉一股怒气冲到头顶:“法律?上位者制定如此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压榨和盘剥!归根到底是他们在钱财和人命之间做选择的游戏而已。就为了满足这些人的表演欲,你这位近卫队长有必要连老人和孩子都一并抓起来吗?因为所谓的命令!”
“克依拉!”
休恩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印象中克依拉从未像今天这样激烈:“你说得太过了。”
惊觉自己的严厉后,他脸上缓一缓:“这重危险的论调还是不要乱说比较好。你也不要将所有冲突都归责于法皇枢,被逮捕的人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纯良。”
可惜,此番好意被她用一记冷笑甩开:“怎么,坚守职责的近卫队长要逮捕我吗?我不仅是个不纯良的人,甚至还是一个通缉犯呢!”
“你!”
自觉今天的表现像一个哭闹的孩子,克依拉冲冲离开驻训场便钻进一家酒馆中抱头郁闷。平心而论,休恩的教养真是好到家了,整个事件中他只不过充当了道具的角色,被当成攻击对象还好心好意地提醒她的出位言论;反观自己,真是大大失态。
“续杯。”
她敲敲酒盏,不知何时右边那个与欢场女子调笑的客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提香抿着坏笑的脸。
“警告你,今天别惹我。”
“呵,可怜的克依拉,这只是开始呢,就受不了了。”提香十分乐于看到她苦闷的样子,藏在乱发中的眸子都隐隐生辉。
“什么。”又说怪话。克依拉真不想理他。
“没什么。你和休恩•蒙巴特吵架了?”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吵架是两个人的事,而今天就我一个在发疯。”
“为了不相干的人得罪朋友,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提香也要了一杯酒。
“不相干的人?”闷火又烧上来:“信不信我不在乎再得罪一个!”
“信,信!”他连忙投降。克依拉此刻就是一匹被打了头的角狮:“不过——你做什么那么不平。多余的同情心发作?想悲天悯人地展现圣母情怀?”
横他一眼:“无聊,行不行?”
“行!你怎么说都行。”提香一径地嬉皮笑脸。
“我说,你怎样都算个神官,就不能尽尽职业道德!”
“职业道德?”一脸困惑地皱起:“他们还没死呢。你放心,死了之后我一定回念念祷文的。”
“……冷血。”嘟囔一句,克依拉厌恶地挪挪身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的表情变了几变:“反正那些‘大逆不道’的人三天后就要被处死刑,你也没必要为了几个蠢到没大脑的农民烦恼——”
“后天?”克依拉一震:“这么快?”
“你不是一向诟病法皇枢行事缺乏效率?怎么样,必要的时候,他们也很有速度的。柏哈近四年都没有死刑表演了,到时一定会非常热闹。”提香向往地。
看着他,她只想把眼前这个人痛揍一顿:“我知道了,你今天就是来恶心我的!”
“怎么会!”满面冤屈:“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关于坎培拉战场的事——这才是应该关心的,不是吗。”
可惜,克依拉并没有听出什么:“关我什么事?难道你要我相信邸报上的胡说八道?”
“呵,这次可不是胡说。叛军真的被突袭了,第五军团似乎有向坎培拉进攻的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烦躁得连椅子几乎都坐不住,她最讨厌提香脸上的高深莫测。
“第五军团的修伊斯•德塞克里克,尤利斯•嘉达弗利,弗西莱•雅达吕西;第七军团的阿美达•科林,赫梅斯•李;济斐城的菲利尔德•艾博特,达文•卡瑟;叛军里的梅卡•海德斯,苏弥特•席多。”提香送上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呵,可怜的克依拉。”
也许是没有好好恢复,也许是情绪起伏过大,回到寓所的克依拉竟再次高热。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无论提香如何忙碌照顾,喂下的药汁和饭食全部都被呕出来。烧红的颧骨微微突起,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现实、回忆和幻象搅在一起,不断折磨她,可身边有提香寸步不离,于是连呓语也硬咬住不出声。
提香日夜看护,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候绝口不提其他,一味地诙谐说笑,如似她只是太累了需要多休息,并未流露一丝一毫的担心。
就这样折腾了近三天,到第三日清晨,太阳还未出头,还在低烧的克依拉似乎想起什么,强撑着爬起来。
“要去看死刑?”靠在门扉上的提香看着她吃力地梳洗着装,不太赞同:“外面风大,你应该老实待在房间里。我说,你总不会没看过这玩意儿吧。”
“我是没看过。”
提香难堪地一滞,似乎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那,那不好看。真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克依拉沉沉望过来:“要不,你陪我去广场;要不,你去神殿当班。我认识路。”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和一声长长地叹息。
柏哈的西南角,修筑着著名的万神广场,是每年节庆,国礼,聚会的场地。死刑也不例外,因为其血腥刺激一直是节目单上人气排名较高的项目。布告早就贴出去,万神广场四周的旅馆身价大涨,有钱人乐意租借一个窗口,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平民则簇拥在搭好的刑台下,准备了腐烂的蔬果和喝彩的小铃铛,翘首以盼。
一身斗篷遮住头发,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克伊拉听着四周不断响起的鼓噪声,只觉得所有人都疯了。
或许民众太渴求娱乐,又或许这些平日嘴上诸多抱怨的人们总不承认心中名叫懦弱的软肋,所以当看到有人竟反抗了强权后,这块软肋就开始不断痛苦抽搐。直到强权胜利了,反抗被处死刑,他们也就理所当然地为彼此治愈的自尊心欢欣鼓舞。到了正点,人群鼎沸,六名犯人从黑乎乎的囚车中反缚着双手,被围着罩布的刽子手压下,看到四周用野兽般的眼神环视自己的人们,六人都瑟缩着不敢抬头。
前面的三人首先面临命运。他们被迫跪在正义之神的脚趾边,一边听着行刑官拿腔拿调地宣读判决书,一边被刽子手 强按着头不断亲吻雕像底座。在此过程中有些粗鲁,三人被拽起来时嘴巴血肉模糊。然后,绞架上的绳圈套上可怜人的脖子,随着木桩打下,在一片欢呼声中将他们吊在半空。
克伊拉的视界里只余下六条胡乱踢蹬的腿,耳边则传来振聋发聩的叫嚷,咒骂和喝彩。头脑一片空白,心底的恐惧完全占据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饶是已经习惯血腥,甚至已经沾染血腥的她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可怖的场面。
生命在鼓噪中结束了,绳套被砍断,尸体直直摔落,发出闷响,刽子手将其拖到断头台上,抡起的斧子极干脆地斩断骨头。人头滚下来,眦着眼瞪着世间还没死的人。
她浑身颤抖。
人群却意犹未尽,这样的残忍还不能满足他们。
好在还有第二回合。
克伊拉失焦的眼睛对上其中一个犯人。那是一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的男孩,茶褐色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瘦高个儿,眉目清秀,极灵巧的样子,只是辛劳的生活让皮肤晒成均匀的古铜色。他似乎还不能理解前一刻所发生的一切,被绑住的身体尽量缩在一个成年男人身边,直到被粗暴扯开,直到被推上绞架,涌出鲜血的脸也只是愣愣望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台下的克伊拉向上看,还在眩晕的脑袋不清不楚地将眼前的情形代入幻象。依稀似乎是自己站在绞架上,心脏以不能负荷的速度鼓胀,冰凉的绳索像蛇一样圈住自己的脖子,于是连呼吸间都能闻到上面沾染的死亡气味。身体好像缩小几寸,不够高,有人将她拎到一个矮凳上,感觉脖子上的绳索绷直,害怕,害怕到极点。求救地左右望去,旁边的刑台上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男人,黑发凌乱地束在脑后,似乎受了刑罚,清俊的脸上沾了污垢和伤疤,只用一双温和的眼睛安抚地望着她。可她开合的嘴什么也叫不出来,只能恍惚看着那男人的脖子上套了相同的绳子,发出嘎吱脆响的绞架在得意地狞笑,身前那柄砍头的斧子则闪着冷光……
她僵直地挺着。
“克伊拉。”
飘飘忽忽传来一声轻咳,眼前的幻象又变了,那个陌生的男孩吊在绞架上拼命挣扎,面容扭曲,发出“呜呜”的哀鸣。
周围的人一边像伸长脖子的鸭子一样往前凑,一边发出怪笑。她的手中则凝起火球,猛烈的炽热烧得她的心都滚烫起来。她抬手,动作机械地将火球向前丢,看到橙红的焰火慢慢地,歪歪扭扭地滑行。
耳边爆出欢呼的鼓胀叫好。克伊拉一恍,发现火焰是假的,攻击是假的,刚才她只是顾着恐惧和发抖,回过神时,眼中只有三具吊着不动的身体。
想吐,剧烈的恶心,喉咙发出干呕的声音,但躯干拒绝作出任何反应。
“克伊拉。”提香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滚落的头颅再震荡她绷到极点的神经,平静地唤着,仿佛另一只被她掐出青紫血痕的手不属于自己。
当一切都结束,巨大的餐车和游行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欢呼消灭罪恶的高叫一浪接一浪。提香牵着克伊拉在缝隙中突围,后者依旧恍惚,直到远离了广场,逃离了冷人窒息的人群后,才清醒过来。
“我还是那么没出息。”她沮丧地蹲在地上,脸埋在双臂中:“自以为是,趾高气昂,其实不堪一击。”
提香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说实话他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被克伊拉强烈的反应骇到。如果身边的少女镇定自若,他还可以胡乱嬉闹,一旦她露出脆弱,那么除了担当,他别无选择:“世界上最残忍的场面就是斩首,如果以前没看过,那么第一次被吓倒也是正常。”
但那是一个孩子。这句话被憋死在喉咙里,似乎一旦说出来就泄露了什么秘密一般。其实刚才死去的那个少年的脸已然模糊,但濒死前的尖叫和恐惧地挣扎在心中烙得生疼。她胡乱抹抹脸,略过提香想帮扶的手,站起来。
眼睛直掠过小路尽头已然热烈得不知所以的人群,锐利地捕捉到观刑台上不断招手致意,和一旁同僚作乐的官员,他们身后法皇枢的徽章闪闪发光,刺痛她的眼。
“真令人厌恶。”
提香浑身涌上寒意,克伊拉用一种无比平静冷定的调子说出这几个字,双眼中闪动的却是疯狂的嗜血与毁灭的渴望。
很好,很好,命运终于开始慢慢摆脱这缓如腐水的进程。他该高兴,但是那不可抑止的悲伤和之前若隐若现的悸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站在她身后的他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被抛在风里,很快便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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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活着回来了……怀着激动的心情看亲们的留言,结果……狂打击!!!
那位童童鞋,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卧底?还是某个认识我的人???居然说我忒刻薄了……不要揭穿人家的伪装啊……忒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