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塔大陆编年史》润傲

53、风暴之前2

　　皇家近卫队的副队长休恩•蒙巴特一直保持着严谨枯燥的生活。每天一早带领士兵出操，中午进行战斗训练，下午安排巡逻队在皇都郊外巡视。周而复始地重复每一个日升日落。严肃自律的生活让他赢得大部分士兵的认同，加之贵族的身份，在军营中除了那个名义上的上司外，他要横着走都行。

　　但他不想横着走，他只想找点工作之余的乐趣。皇家近卫队虽然在编制上享受军团待遇，可说白了就是一群衣着华丽的装饰品，在节日庆典时作为炫耀皇家威仪的玩具，供人品头论足。所以其队员多是英俊潇洒的权贵后裔，为了打发时间才到近卫队挂职，做出一副刻苦训练的样子堵住父母长辈唠叨的嘴，再用铠甲上鲜丽的花纹勾引贵妇小姐们挑剔的芳心。休恩与这群子弟兵们总有隔阂。受他们尊敬不假，但一个长官如果只能得到尊敬，也太过失败。所以他也曾经软下脸来和下属们混迹赌场酒肆，毕竟自己实际上并不如表面一般恪守戒条清规，不过当出现时在场明显的凝滞氛围和所有人中规中矩，谨言慎行的举止让他不忍心再折磨已经被他操劳了一天的队员们。久而久之，也不再试图加入那些喧闹放纵的聚会了。偶尔晚间会有权贵们的宴会，身为蒙巴特家耀眼的新星，他不得不出席，但只与那些谄笑到扭曲了轮廓的陌生人客套一番后，就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避开，连同那些乏味的社交辞令和美貌小姐们言不及义的羞怯攀谈统统抛到脑后。

　　真怀念在圣纳夫学院的日子啊。临睡前偶尔会有这种想法，不禁回忆起那些大胆纵情的学习生涯。鲜红的铠甲，导师们的大声呵斥和长剑相击的脆鸣以及不顾校规的小小叛逆冒险，一切仿佛都只是昨天。当然，在这偶尔的偶尔，思绪也会停留在圣骑士系以外的地方。比如说那位黑魔法系的高傲小姐的一双明亮眸子，就能让他呆呆坐上几分钟，却连自己都弄不清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到底在回味什么。

　　果然不能免俗。所有少年都会有的心思，实在很寻常。何况自己又不看重容貌家世，欣赏聪明灵动，又不失端庄稳重的人，将至今所遇到的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女性作为本能冲动时幻想的对象，是合情合理的事。当然，他自己也明白，对方只是一个承载了他美好想望的影子，在幻境中掩盖了所有的缺陷而已。

　　所以，休恩将这份心思视为不值得一提的小秘密丢弃在内心的角落。只当回忆的风吹出一角，才不以为然的打量一番，然后任凭时间侵蚀。他是一个理智的人，单不说实现幻想的种种现实障碍，单单毕业后与社交界的金发太阳神寥寥几次不甚愉快的接触里，对方飘来的略带敌意和探究的眼神，便足以让他回避一切可能了。
　　可是，当那个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时，有一瞬间的呆滞想必是可以原谅的。

　　“哟。”

　　快要西沉的斜阳下，一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微扬下颌，淡淡地打声招呼，只有那双黑眼睛还是明亮如一。

　　“克依拉•奥姆巴特？”

　　少女的变化很大，可也不是认不出来，他只见到古墙旧夏，那微微一勾的唇角，便知道这位失踪已久的同学依然如故。

　　四周环视，是一条不热闹也不冷清的小街区，三三两两的行人埋头赶路，谁也不理睬路边两个意外相逢的年轻人：“正要回家，竟没想到碰见你。我们真的很久未见了，奥姆巴特小姐。”

　　呆滞了几秒后，他才想起一名出身高贵家族的少年所应有的礼仪，鞠躬行礼。尽管对方也许不会察觉到他倾身时为了掩饰不小心泄漏出的惊讶而弯得更深的腰，也不会发现那一向微凉的手为了抹去掌心泛出的薄汗而将剑鞘握得更紧，但休恩•蒙巴特两年来的枯燥无聊似乎就这样被轻易打破了。他恍恍惚惚看到对方带来过往青葱岁月中的欢笑喜悦，悸动得像无意中得到提拉大神的礼物。

　　“是啊，很久没见了。”

　　克依拉因为长久的辛苦而有些低哑的嗓音此时仍然平和无波。她当然不会刻意与皇家近卫队的副队长这样的官僚人士相遇，但既然碰上了，就算她也是一名通缉犯，也决不会如见到天敌一样躲闪。这个圣纳夫学院里“还算不错的人物”为她保留了权臣贵族们最后一点正面形象，那是矜贵如修伊斯•德塞克里克也无法比肩的阳刚，勇猛与正直：“您要回家吗？”

　　“不，现在回去，只会被捉进情报大臣家的宴会里。”苦笑着摊摊手，改变前进的方向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休恩很自然地走在克依拉身边，与她保持半人身的距离，亲切，又不冒失：“你呢？”

　　“两天前刚进城，至今还在与这繁杂的街道搏命呢。”困扰地抓抓头发，错综复杂的巷道和甬路让她一愁莫展：“我要去西门街，可是迷路了。”

　　“西门街？那可迷路得真远。”皇城柏哈是大陆上最古老的的城市，在千百年来一次次的扩建和翻修中，街道的复杂程度可以媲美迷宫。除了几条明显的主干道，角落里的小巷对每一个初到此地的陌生人来说都是梦魇。西门街，与他们所在的位置，几乎要横跨大半个城市了：“我送你回去吧，也算地主之谊。”

　　“哦？”眨眨眼睛，打量着这个锦簇戎装，剑眉星目的少年，不得不感叹，皇家近卫队的富丽堂皇果然不是圣纳夫学院色彩单薄的铠甲可以比拟的：“要尽地主之谊？副队长大人，那就请我吃顿饭吧，肚子真的饿了。”

　　有一瞬间休恩认为她在说笑，可那轻轻淡淡的调子和毫无戏虐的神情，无不表明她的认真。他放松一笑：“当然可以。”

　　虽然民众的生活日渐衰败，可作为生活在皇都里的人们也没有到食不果腹的地步，街边的酒馆食肆装潢越来越差，但照样有食客光顾。休恩和克依拉也不讲究，寻了最近一家酒馆钻进去，占据角落里一个稍稍清静的位置，两杯清酒，一盆烤鸡，与前台一群斗酒聚赌，说着下流笑话的醉汉们相比，也自得其乐。

　　“还以为您会逮捕我呢。”一杯清酒下肚，闲谈几句后，克依拉玩笑地看着休恩的武装：“武职人员不插手警备队的闲事，所以放过我吗？”

　　“你想得太严重了。”休恩倒一本正经：“当初如果不逃走，也许境遇也不会很糟。孟什蕾老师去世后，修伊斯•德塞克里克第二天下午便苏醒了，听说一切后那勃然的怒火硬生生将院长办公室冻成了冰。据说特使大人吓得脸色青紫。虽说他将整个事件的经过解释得含糊不清，但大抵是为你脱罪的。以他德塞克里克家的势力，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说辞。如果不是因为你急匆匆的离开，说不定整个事件便到此结束了。”

　　克依拉愣了愣，不甘心地反驳：“那我的名字还在通缉榜上呢。”

　　“虽然是修伊斯默许的把戏，但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真要定了谋杀的罪名，你怎么不在重罪名单上？”说到此，休恩也惋惜不已。但凡克依拉对自己的同学有些信心，就不会把处境设想得那么绝望，一定要逃走流亡来保全性命。不过，因为院长和特使的猜测偏见而定罪，又因为一名贵族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而脱罪，加上上层权贵与平民之间深刻的不信任，克依拉对司法系统的怀疑和证人的道德感上的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

　　“……真是喜剧。”灌下一口酒，浓烈的呛鼻味道压下她五味俱全的心境。

　　果然无论多么自视甚高的人，也只能被命运耍着玩。

　　双方沉默的进餐。休恩体贴地不去打扰对方明显有些被打击的思绪，同时也有些后悔，毕竟他能想象当初克依拉逃离学院的举动有多么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但如果被告知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被害妄想，对于一向不允许自己做蠢事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个人生中的失败。

　　“算了，这也是倒霉的一种形式。”如果是两年前的自己，只怕又要消沉好长一阵了。但经过野游生活的历练，她再也不会为了已经发生的，无法更改的事实约束心情。反倒打量这休恩有丝懊恼歉疚的表情，浅浅荡开一个笑脸：“说说您那个红头发的同学吧，最近高升到哪里去了？”

　　恐怕这才是她坐在这里与他共进晚餐的目的吧：“三个月前晋升第七军团第五纵队步兵长。到现在军部的文员们还在议论大名鼎鼎的‘火神之剑’的阿梅达•科林队长接任命书时的威风神气呢。”

　　“火神之剑？真是俗气。我该早三个月到皇都好好嘲笑她一顿的。不过奋斗了两年才升一级啊。”想到当初她志得意满雄心勃勃的模样，本着找到弱点后就穷追猛打的相处方式，克依拉暗暗记下一笔，以供他日相逢后互相讽刺的材料。

　　“以一个平民来说，在没有大战役的情况下还能晋升，已经很了不起了。像赫梅斯•李和我，就依然原职不动。” 他的确不明白这些少女之间依靠插诨讽笑建立起来的友谊有多坚固，但本着良知还是本能的保护本系同窗的声誉。在这两年里，积弱闻名的第七军团倒没什么太丢面子的事迹，甚至偶尔还能听到与叛军的巡逻队或者驻地军团盗匪们火拼平手或小胜的消息。并且在军部的种种传闻中，关于升任第七军团副团长的的祖瑞克•班提的笑料不胜枚举。于是人事部更加心安理得地将其他军团中无法处理的“滋事异端”分子统统塞到第七军团，成功将其由“垃圾吸收场”转型为“怪胎集中营”。上至副团长，下至纵队长，分兵队长，大都是一些举止怪异，行为夸张的家伙。唯一正常的当属军团长莱克•拉奇尔将军了，每天端着茶杯乐呵呵地欣赏下属们如何斗殴掐架。因此，本来性格就有极端倾向的阿美达在这样群魔乱舞的混乱环境中，人品究竟被扭曲成什么样子……休恩小心掩藏异样的神气——他实在不忍心如实告诉克伊拉。

　　克依拉想听到的不过如此。在战乱与战乱间这短暂的平静中，得知好友还能喘气，便也心满意足了。

　　“不过……”休恩犹豫片刻。克依拉无非是想知道友人的近况。他是知情知趣的人，除去几个确实听不到消息的，用不着她一个一个的问，便也就主动说了。

　　“听说凯特•罗兹嫁人了。”

　　恰恰一口鸡肉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惊诧地望着少年慌忙递过一杯酒，也不去接：“谁？”

　　“凯特•罗兹。”这次休恩一字一句咬得极清楚：“上月嫁到南方的一个城市……这是我听说的，夫家好像是帕德西斯家的一个远族。”

　　“她、她不过十九岁……”克依拉显然不能消化记忆中温柔可人，善良娴雅的黄发少女披上嫁衣的图像，一句话噎在喉中几进几出，终是没有说完。在她的认知里，结婚，是要到世纪末才会发生的事，是人生蓝图中被刻意遗忘在遥远将来的沙砾，现在却突然迫近张牙舞爪地掠走了她最好的朋友。那简直比面对一只喷火巨龙还要震撼。

　　“她也算一个城主的女儿，考虑的不若你想像般简单。”大臣子女间的通婚是政治联盟的默认契约，与年龄，情趣无关。只要有需要，这种冷冰冰的游戏规则就能轻易吞噬牺牲者的一生。况且十几岁的新娘虽说太青春，也绝不是最年轻的。法令中没有嫁娶的年龄限制，深谙权谋的大臣们甚至可以在婴孩出世前便定下姻缘。休恩轻轻淡淡的带过始末，没注意克伊拉神色一凝，复又寻常地微笑着。

　　“还有谁？你该不会有比这更让我吃惊的消息吧。”

　　休恩端起酒杯。混浊的液体遮住大半张脸：“还有，就是关于修伊斯•德塞克里克了。”

　　长长的沉默。

　　说不清什么滋味，她茫然地盯着休恩，刚才还灵活的唇舌立时僵硬，仿佛他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让她既不能接受，也无法拒绝。对于这位同学，她讳莫如深。自己所有的负面情感似乎都是由他而起，对方与她同样坚硬的性格，与她截然不同的容貌，比她更加优异的天赋，让从来就不甘于人后的克伊拉无数次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无论如何也抹不去被修伊斯搭救两次的事实。如果从前还能光明正大的抱怨这位少爷的诡异脾气，现在就是私下里的腹诽，都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肮脏的小人。

　　想把脸埋进酒杯里。

　　心中长叹。休恩把已经见底的酒杯放下。修伊斯•德塞克里克，和克依拉•奥姆巴特，他们的名字在圣纳夫学院放榜时总亲密的靠在一起，可传闻中又相处得水火不容。学院中疯传的流言中竟从来没有过关于他们两人的内容——明明都是那么出色，耀眼，与众不同。是不敢，不甘，不能，还是不愿？休恩不知道，可要说他们真如表面上那般交恶，他又确实不信。要知道男人追逐的无外财富，权力和女人，而那个精美如神祗一般的少年，将来一样会变成男人。握有财富，并将会握有权力的他，为什么总对自己露出一丝愤懑和敌意，其中的答案若隐若现。
　　谁说少年的心思不敏感。

　　想必那对立的根源不过女孩一句漫不经心的闲话：

　　“休恩•蒙巴特？也是个不错的人物。”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