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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

  •   禅房后头的小院里藏了一缸红鲤,恰可凭栏而观,红鲤映着绿萍远山,别有一番生趣。
      有一青衣男子此刻正立于廊下,他定定地望着一汪碧水之中跳跃取食的红鲤,扬手将一把鱼食抛入水中,之后飞快地用余光扫了身边人一眼。

      站在他身边的是个和尚,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黄色粗布僧衣,似是全然未觉男子的目光般兀自望着远处细密的雨帘。

      “大师明知我有心事,却为何不问?”半晌,年轻男子忍不住打破了沉静。

      “许公子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那和尚倒是显得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许长缨怅然一笑,又丢了几粒鱼食往那缸中,“大师可曾听过这么一种说法,雾露霜雪皆为天上之水,是没有根的?”

      和尚望着远处随微风细雨摇摆不定的细柳,呵呵笑了起来:“无根之水确是有千般姿态万种变化。”

      许长缨低头用食物逗弄鱼儿,似是漫不经心地打断他:“但说到底,却只有这缸中之水方可养得此等红鲤。”

      和尚终于将目光投向他,徐徐笑道:“只是这道理鱼儿未必懂得。”

      许长缨似有所悟,眉宇间多了一丝凝重。

      和尚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踱回室内,不消片刻便取了柄油纸伞来递给他,俨然一副送客的架势。

      许长缨随手将最后一点鱼食也抛入缸中,反手接过油纸伞夹在腋下,“前些日子在大师处求的签可已有解?”

      “待时机成熟,贫僧自会相告。”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便又去瞧那不知何时转急的雨帘,竟不再理他。

      许长缨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撑起纸伞步入雨中。他那外袍的下摆青得近墨,摇摇曳曳渐行渐远,映入眼中,仿佛绿萍般漂泊不定。

      随着许长缨的身影彻底没入雨中,和尚的眼中忽而闪过一道精光,他头一撇似乎在喃喃自语,“是时候了。”

      不知是风动还是心动,远处的树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许长缨默默跨出寺院大门,身形略微顿了顿,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将“弘济寺”那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抛至身后,向着长街的方向走去。

      按着那人平常的性子,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该出现在花满楼的雅间里了。呵,每日都能雷打不动地光顾行院,还真是优哉游哉,也不知那人得知自己要带去的消息后,还能不能像这般清闲自在。

      这般想着,他呼吸突然一滞,习武的身体总能事先预感到危险的降临,这该死的直觉再一次应验了。

      “许神医,久仰大名。”一个喑哑的声音几乎紧贴着耳膜从身后传出,飘飘忽忽很不真切。

      许长缨大吃一惊。这“神医”二字,是道上人封的尊号,神医不救人活,只医人死,兵不血刃招招毙命,许长缨也因这称号颇为自豪。只是他向来善于易容,这本来面目,连道上的人无一知晓,哪曾想今日竟有人在路边叫出他的尊号!

      他握住伞柄的手指微微一动,这伞柄之中有他特质的药粉,只需那么一点点…

      “我劝许神医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毕竟刀剑无眼。”那人在背后森然道,“虽说您是主人的贵客,但半路出了什么差池,我们也是将在外——”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

      他在威胁他。

      许长缨于心中长叹一声,敛声低气道:“那有劳几位带路。”

      *

      长安城内,花满楼中,外间隐隐有莺歌燕曲透过水晶门帘飘进雅间内,语声燕燕、丝竹袅袅,带着些许声色撩人。

      薛晋初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着洛浮生的面色,搁在黄梨木桌上的手指敲打出一阵阵欢快的节奏,然而洛浮生竟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不可自拔一般,对他的挑衅未予理会。

      “洛公子莫不是看呆了吧?”薛公子邪笑着起身走到洛浮生和阿卿之间,“不过洛公子大可放心,凭你的貌美脱俗,比起那飞燕合德也毫不逊色呢。”

      真是够了。洛浮生没由来地烦躁起来,若是薛晋初真有龙阳之好,刚才的隐忍可算是白费心思了,到时少不得要解决了他,就算得罪东陵薛家他洛浮生也绝不手软。

      “不过再不开演,这雪顶凝翠可就冷了哦。”薛公子抬手招了侍女上前,“琴笛都备好了吗?”

      “且慢!”洛浮生低头敛目心思飞转,不消片刻已得到万全之策。他抬起头直视薛晋初,眼中满是笑意:“薛公子不过是想听个曲解解闷,我又怎能弗了薛公子的面子?只不过我指法粗陋,待会吹起笛子来薛公子不怕污了贵耳便好。”

      薛晋初一怔,随即了然一笑:“怎么会?”

      “那浮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洛浮生目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随即扭头扬声向外间道:“老胡,回府取我的潇湘琴和寻梅踏雪来。”

      寻梅踏雪!薛晋初暗暗心惊,他居然于这声色犬马之地宣称怀此至宝,究竟有何居心?他就不怕,就自负若此?薛晋初不由自主地望向阿卿,那少年仍站在屏风之侧,淡然如水的眸子,此刻似乎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不消片刻,那寻梅踏雪和潇湘琴便被呈了上来,古琴通体墨绿,玉笛白璧无瑕,一墨一白,恰似雪压翠竹般风雅悠然。

      洛浮生伸手取过那玉笛对薛公子浅浅一笑,“粗陋之处,敬请薛公子海涵。”

      不消片刻,笛声渐起,高旷悠远,清雅飘忽,居然是一曲《空谷幽兰》。那少年信手于琴弦之上拨动几下,看似随心,却与笛音和得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这《空谷幽兰》是首难得的古曲,时至今日能奏者寥寥。薛晋初年少时曾仗着自己世家子弟的身份请来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先生教授音律,也不过听过此曲一次,没料到今日在这声色犬马之地,竟也可以闻得如此佳曲,喜得他忙侧耳凝神倾听,连茶杯渐倾,水浸衣袖也不自知。

      笛音飘忽不定,袅袅绕梁;琴音破云逐月,扶摇之上。夜风徐来,雅间之内暗香浮动,仿佛与那朗朗月光,琴声笛曲融为一体,听得人物我两忘,心醉神迷,恨不得随了那琴笛于山间林海之中尽情徜徉。

      一曲终了,余音似兰花清香般清越疏淡,却久久不散。

      雅间之中寂寂无声,众人恍然入梦,半晌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阿卿早已退下多时了。

      洛浮生将玉笛斜插于腰,淡淡一笑道:“指法粗糙,难成佳音,让薛公子见笑了。”

      薛晋初方才回转过来,彻底放弃一般叹道:“洛公子大才,果不负舅舅青眼有加,薛某心服口服。”他顿了顿,复笑着说:“洛公子可还记得薛某的舅父?”

      本朝自初就有世家联姻的习惯,尤以东陵薛家为最。不过西泾洛家和南轩赵家都因远离天子脚下略显式微,唯一能被薛家看上眼的,应该只有北晋尹家了。如今尹太尉当朝,乃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莫非薛晋初的舅父正是太尉尹康?

      洛浮生陡然一惊,若是招惹了太尉,那可真是惹了天大的麻烦了。

      只听薛晋初复又开口,语气中竟是掩不住的促狭:“我那舅父大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非要扮作小倌与你和音——喏,就是那阿卿。”

      洛浮生霍然回身,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身后,手中持着一张人皮面具。

      那男子看上去和洛浮生差不多年纪,身形纤细而匀称,面色苍白如雪,像是伤势仍未好全,唯有一双眼眸,沉得见不到底,令人生畏。若非那深潭一般的眼神,洛浮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人,正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原来他那时就已经算好今日,单单就为接近他洛浮生,真可谓煞费苦心啊。

      “我叫尹玦。”年轻男子开口,声音冷冽得令人一颤。

      洛浮生强压下心头种种,含笑上前拱手,“洛浮生。久仰尹太尉大名,当今圣上跟前第一红人的侄子,恐怕是不好做吧?留宿花柳倒也是一桩风流韵事,可亲自扮作花柳,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吧。”

      尹玦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洛浮生顿生气恼,这家伙怎么跟个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的千层锦套头似的,半点回应都没有,定是个满腹坏水的家伙。

      薛晋初本被洛浮生一席话惊出一身冷汗,但见尹玦并不予以理会,这才松了口气岔开话题。“舅父常年游历诸藩国,西域的风土人情算是了若指掌,胡琴胡曲也很是精通。此次来到长安,除了感受长安风物,以纾解思乡之情外,更是为了这仙音集会。”

      呵。洛浮生心中冷笑,当初揣着寻梅踏雪满街跑装作被人追杀的样子小爷还没忘呢,扮猪吃老虎的本事不小,怎会为区区一个仙音集会,费这般周折与自己相识?

      “既是忙着游山玩水,那小弟就不打扰二位的雅兴了。”洛浮生在袖中暗暗握紧自己的乌金扇,“小弟先行告退。”

      “慢着,”面色苍白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将手指搭在洛浮生的琵琶骨上,锁住了他的一切行动,“不能共赏秀美河山实在可惜,不过相识一场,我们这宴席还没开始就已散了,岂不浪费?”

      洛浮生一怔,“你是说——要我请你吃饭?”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吧…

      尹玦倒是毫不客气,他扯过洛浮生的衣袖便往雅间外走,洛浮生用力一挣,竟隐隐听到锦帛碎裂的声音,暗叫一声不好,定是那人在指尖加用了内力,这不挣扎倒好,执意挣扎之下岂不是要暴衫?当即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乖乖跟着尹玦走出花满楼。

      这尹玦步行速度极快,自己到底是练家子,只是苦了薛晋初跟在后边上气不接下气,又敢怒不敢言,瞧得洛浮生心中舒爽无比,再看看他们三个的随从跟班,除了老胡几乎都是一副要吐血的样子,又差点笑出声来。

      薛晋初心中有气正无处发泄,突然双眼一亮,拼命理顺了呼吸指着前面的酒楼笑道:“舅舅,前面这家醉蓬莱是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楼之一,咱们进去尝上一尝吧。”

      洛浮生闻声一惊,举目远望,前方不远处果然是自家酒楼醉蓬莱。什么时候走到朱雀大街上来的,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洛浮生暗自抽了自己一巴掌。一个薛晋初一个尹玦,哪个是省油的灯?这街上能让人看得上眼的,皆是他洛浮生的产业,自己怎么能由着他们拐到朱雀大街上来毁他的家财?

      真是昏了头了!

      洛浮生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冲紧跟在身后的老胡一挥手,四指在上无名指在下,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老胡跟着洛家大小两位东家多年,当即递给他一个会意的眼神,故意大声道:“东家,俺先进去打点上下,免得下头人做的不周扫了贵客雅兴。”

      “还是洛公子的下人懂事故,哪像我这帮手下,一个个懒成烂泥都不嫌臊。”薛晋初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笑容,“小九,跟胡管家多学着点!”

      那名唤作小九的侍从瘦瘦小小很不起眼,但洛浮生知道,薛晋初身边的人,越不起眼就越要多加小心。小九在人群里应了声,就顺着老胡的方向疾步跟了过去,二人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

      洛浮生唇边浮现出一丝浅笑,方才那个手势的意思,是让老胡把第二套账本拿出来备着。这些年来洛浮生的生意蒸蒸日上,打他产业主意的达官显贵也是不少,他总结经验教训,形成了一套自己独有的账房制度。

      洛浮生主要的生意都备着不止一套账本,这些账本有些记的是日常流水账,有的则刻意记成亏损的账目。那些试图从洛浮生手下夺生意的官宦很多都是看着他一人赚钱眼热,也想来分一杯羹,其实根本无心经营。遇到这样的人,洛浮生只消将亏损的账目呈上来请他们过目,让他们充分意识到这趟浑水不好淌,他们自会退缩,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醉蓬莱的核心伙计都是老胡精心挑选的好手,对洛浮生也是忠心耿耿,就算有薛晋初的手下在旁,换账本这等小事也绝难不倒他们。洛浮生定下心来,便转身去招呼尹玦和薛晋初。

      可惜谁都没有注意,与此同时,整个醉蓬莱的窗,均不知被谁轻轻地阖上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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