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人生有酒须当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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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有无亲身经历，人人都说，并且是煞有介事地说：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人生三大乐事。
不过，此“三大”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它们代表不了所有人，甚至代表不了一半人的心中所向。人活于世，能愉悦自身的美事自然不该仅止于此三样，否则未免太过可怜。有的时候，更多的快乐，仅仅来源于在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醉蓬莱寻个舒适的位置坐下，叫上那么一桌好酒好菜，美美地吃上一顿。
当然了，不情愿不得已自掏腰包的人不在此列。
洛浮生紧盯着满桌花样繁多，价格不菲的精美菜肴眉头紧皱——这是要把小爷的家底掏空啊——鲍汁海鳗、驼峰燕窝羹、桂花鸽乳糕、黄金蟹肉卷，居然还不止这些！老子的全部家当都叫你们这帮奴才给败光了！洛浮生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开玩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因花钱落泪！？顶多是欲哭无泪罢了。
洛浮生扭头向着窗外一撇嘴，现在你们就尽情吃小爷的吧，等哪天栽到小爷手里，看你们还吃不吃得下。
尹玦、薛晋初、洛浮生，这三人现在正坐在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没有之一——醉蓬莱三楼临窗的一张桌子边，桌上不用说，自然是摆满了美酒佳肴海味山珍，全是洛小老板心如刀绞的根源。
醉蓬莱一共三层。一层是下里巴人市井小民们的最爱，叫两个火烧一大碗羊汤，吃得叫一个痛快；二层丝竹阵阵茶香袅袅，文人墨客常在此品茗清谈，或大江东去，或杨柳岸晓风残月，讲究的是一个风雅；三层则是偏好素雅幽静的隐士之所，一般客人绝不会轻易踏足，也最适合静静地思考那再难回首的过去和无法企及的将来，隐隐透出一丝离世之感。
往常这三层都是寥寥几个淡得出尘的常客，但今天，却多了一人。
那人身着暗红色包边的黑衣坐在角落里，捧着半碗淡酒，要喝不喝地出神。他头上戴了顶极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清面容，唯见他半新不旧的衣袖下露出一双戴着灰布手套的手，就连在室内也不曾将手套脱下。
洛浮生顿时心下生疑。不过他经营许久，奇人异事也见怪不怪了，因而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自去饮酒。
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帘一挑，却是老胡和薛晋初的侍从小九走了进来。洛浮生因这满桌子的菜肴心疼得紧，正欲捉住点菜的老胡好好教训一番，不曾想与他同行的小九突然神色一凛，径直向戴斗笠那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只见他愈走愈快越行越疾，竟在快要接近那人时突然伸出右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软剑向那人面门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软剑抖动着的剑尖已然近前，那人断然避无可避，几乎要丧命于剑下。
洛浮生暗呼不好，这醉蓬莱好歹也是自己的地盘，搞出事情来还怎么做生意，一扬手便将桌上的青花酒盅掷了过去。
小九挥剑而下，忽觉眼前黑影一晃，那人竟瞬间向后退了三步，飞扬的剑气竟未曾伤到他分毫。小九见一击不成，又惊又怒，遂施展身法又补上一剑。
这一剑虽不及第一击的威力，却比方才快上十倍。
洛浮生此刻已看出端倪，小九使的正是以快著称以险取胜的追魂夺魄剑。此剑法式式惊险招招夺命，若是占了先机，必令对手全无招架之力，不出十招定亡魂剑下。
小九清喝一声挥剑上前，剑锋雪亮剑气四射，却再不能向前移动半分。
洛浮生“咦”了一声，只见那戴斗笠的人竟不知何时伸手于前，用指尖夹着的一物抵住了剑锋。
小九惊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立在原地，连剑都忘了收。
那人倒不怪罪于他，只收回手臂仰头饮下一盅美酒。
洛浮生这才发现，那人用来抵挡追魂夺魄剑的东西，正是自己方才掷出的青花酒盅，而盅内的美酒，竟是一滴未落。
“好身法。”一直沉默不语的尹玦忽然开口，“下人无礼，多有得罪。”
那人摆摆手，似是不以为忤。
尹玦微微眯起一双眸子，淡淡道：“小九的剑法也不错，平常惯用哪只手？”
小九突然一语不发倒头便拜，头重重触在地上，一声声闷响令人心惊，直到蜿蜒的血流从额上流下，尹玦才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转向一旁的薛晋初。
薛晋初脸上显出一丝不舍，他眉头微皱，涩声道：“那就左手吧。”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惨叫，再看小九，右手已被一柄匕首生生切下，一手世人惊叹的追魂夺魄剑，竟就这般废了。
洛浮生不由得一阵心惊，这尹玦行事如此阴狠，莫不是要杀鸡儆猴？
那戴斗笠的人倒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招手叫来小二，意欲结账离开。
尹玦一直盯着那人，见他欲离开，便低声对薛晋初道：“留下他。”
那人走到一半，竟自己停住回头道：“单凭你们是留不住我的。”他声音低沉沙哑，却自有一种肃杀的感觉，令人想到月下荒原。“我姓楚，单名一个璋字，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他走到自己桌边放下两串钱，也不待店小二前来，转身便下楼去了。
尹玦这才调转目光看向身侧，“酒喝足了，戏也看够了，可以谈生意了吧。”
可身侧哪里还有洛浮生的影子？
此刻本该坐在桌旁的人，竟鬼魅一般横身拦在楚璋身前，快得如此诡异的轻功，在场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有那倒在地上的小九从嘴中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词，“珠帘十里卷香风”。
洛浮生拦在楚璋身前，一时间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问了一句：“他为何要杀你？”
楚璋微微一笑，抬手将袖口向洛浮生晃了一晃，便绕过他离开了。
洛浮生看到那袖中物突然一凛，竟也不追，只是愣愣地对着虚空发呆，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直到薛晋初过来拍了他的肩膀，才清醒过来。
“方才那人，确实不是你们留得了的。”洛浮生解释道，“他的来头不小，不单你们，恐怕连那位大人也难动他分毫。”
尹玦阖了阖眼睛，似乎意不在此，他慢慢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才挑着眼角看向洛浮生，“你究竟是什么人？”
洛浮生闻言一乐，从袖中抽出乌金宝扇“哗”地展开，“我是什么人，尹公子不早就一清二楚了吗？洛某自然是个商人，所以才不敢跟你们这些世家子硬碰硬啊。”
薛晋初听后讪笑道：“不敢硬碰硬，所以只好暗挖墙角，挤垮我的酒楼咯。”
洛浮生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您还真好意思说，明明是经营上远逊于自己，却硬说输在被自己挖了墙脚，没见过输得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坐在一旁的尹玦没有理会外甥的满腹牢骚，他将面前的酒慢慢地饮下，道：“鄙人此次前来，确实还有另一番打算。”他抬眼扫了一眼窗外，“叔父近年来常斥责小侄顽劣，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在长安城为小侄某个营生，也算是他老人家百年之后的倚仗——”
“你打算做我的同行？”洛浮生张口打断，“我们这一行可不适合纨绔子弟。”俨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不，”尹玦毫不犹疑地摇头，“洛公子恐怕是会错意了。我是要取代你。”
啥？洛浮生激动得差点要挖耳朵确认自己听力无误。尹玦说要取代自己？开什么玩笑！他难道是要盘下自己所有的产业，代替自己当这业界龙头？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这、这是个人都不会答应啊。
洛浮生拼命运气保持住自己脸上的笑容，以防一不小心吐在尹玦脸上，“我没听错吧？”
“没错，”尹玦又吃了几口菜，似乎眼下要谈的事情就和吃饭拉屎一样普通，“我打算买下你所有的铺子，”顿了顿，“以三倍的市价。”
洛浮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半晌，“哗”的一声合上了扇子。
*
傍晚，长安城，朱雀大街。
长安的夜晚比起白天，又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买的卖的，叫价的还价的，吹拉弹唱的，胸口碎大石的，男子的调笑声、女子的媚语声、小孩子软软的童音掺杂在一起，为尽情享受闲暇乐趣的人们，构成了一幅别具一格的市井图。
不过许长缨显然对这些提不起兴致，他行色匆匆地穿过人群，看也不看那热闹非凡的夜市。
正在此时，两个男子的对话吸引了许长缨的注意。
“你说这洛阳牡丹坊的胡姬，究竟是不是打这儿经过啊？”一个年级稍轻的男子问道。
“没错！”他的同伴大声道，“这里是去仙鹤客栈的必经之路，参加仙音集会的舞姬全住在那儿，而且你没看见这儿围了这么多人吗？这些人啊，全是来等胡姬的香车的！”
胡姬？许长缨闻言捋了捋胡须，方才那人提到的阿伊娜莫非就是她？
未来得及思索，许长缨忽闻身后传来“辚辚”的车辙声，那声音由远及近，竟在他身后一丈处停了下来。
许长缨立刻转身让路，恰好见那玲珑素雅的香车珠帘一挑，众人呼吸一滞，却是一个身姿曼妙的金发少女，她肌肤白如凝脂，面上覆有薄纱，仅留一双深遂的眼眸在外，如大海一般湛蓝。
许长缨也看得几乎挪不动步，第一次发觉这异族少女蒙着面纱的面容若隐若现，更有一种神迷之美。
金发少女见他盯着自己愣愣发呆，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向身旁的侍女招招手，那侍女便接过她手中的物件递给许长缨。
围观众人顿时哗然。那物件不是别的，竟是女子平常贴身佩戴的香囊，紫色的缎面上用金银丝线绣成寒鸦戏水的图案，伴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令人心下生暖。
金发少女对着许长缨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许长缨虽略通蛮语，一时间也难以应对得当。正在思忖间，少女已然蹬上车驾，绝尘而去。此时的许长缨还不知，那追随香车的滚滚红尘，将会弥漫他一生一世。
百年之前，百年之后，又哪里知道，是谁该遇上谁？
他只能攥紧手中的香囊，头也不回地奔向远处。
冥冥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他隐隐觉得，如果那声音是完好无损的话，应该是自己所熟知的——
“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许长缨行至隐蔽处，见左右无人，便立即施展轻功跃上屋脊，飞快向长街奔去，但愿那人还在花满楼中。
不同的线人，同样的线索，再加上黑衣人的阻挠，许长缨几乎可以认定事情的发展方向，只可惜这些对于那人来说，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与此同时，靠坐在醉蓬莱三楼窗边的一个男子微微一笑，他伸出左手，用指尖捋了捋狼毫笔头，于本子上写下三个字——洛浮生。令人生疑的是，在这盛夏的天气里，他居然连写字都戴着手套。
*
洛浮生“哗”地一合扇子，微微挑眉道：“尹公子开出的价码还真是不低，就不怕吃了亏去？”
尹玦面色如常，默然看着他，并未言语。
洛浮生淡淡一笑，连尹玦的老底都没翻出来，就妄想和小爷叫板？看来只能躲一时算一时，多争取些时间给顾尤怜了。
这顾尤怜明着是花满楼头牌，暗地里可是长安城内一数二的风媒，只要有钱，方圆百里就没有她打探不出的消息。那帮傻人还真以为小爷次次到花满楼，都是去风流快活了？洛浮生撇撇嘴。
“这么大的生意我一时也做不了主，不如待我考虑考虑？”洛浮生再一次展开了扇子，乌黑的扇面上深深刻着一个金字——忍。
薛晋初见状不由失笑，这“忍”字当真是洛浮生的处世哲学，难怪他每次遇到棘手之事都要展扇子，憋不住出手之前又一定会合扇子了。
尹玦停下夹菜的手，顿了顿，他举杯，深深看向洛浮生，“好，三日之后。”
洛浮生颔首，也随之举杯。一杯淡酒下肚，他回视尹玦朗声道：“三日之后——”
话音未落，竟闻杯盏破碎之声，洛浮生一凛，低头方瞧见摔碎的居然是自己的酒杯，而周围的侍从竟也纷纷倒地不起。
“你！”洛浮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正待质问，忽觉头痛欲裂，膝下一软跪在地上。眼前景物在虚空中不断摇摆纠缠，他终于再支持不住昏睡过去，合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竟然是同样瘫倒在地的尹玦。
怎么，下毒之人竟不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 人生有酒须当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