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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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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并无地方可去,只是此刻不想解释,不想诉说。
早上,我无意间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一个陌生的已拨号码,而拔出时间是今日凌晨1时。是我自己在醉中拨出的吗?是有人借用过我的电话?还是……?
搜遍脑海,毫无印象。但,第一直觉,是,这号码必然是和她有关。
此刻,我正对着手机屏上这组数字发呆。
心里有个小魔鬼,叫嚣着:按下去,按下去,不要让自己后悔。
一杯咖啡,再怎么慢慢品尝也会喝光。坐在街角的咖啡馆里,我从未像今天这样优柔。
昨天上午,我还在为方季玉的心意莫测而烦恼;昨天下午,我还在为方季玉的邀请而欣喜;昨天夜晚,我还在为方季玉的拒人千里而失落伤心……可现在,让我的心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却完全是另一个人。
也不是不羞愧的——一个人变心不是不可以,但怎么可以转变得这么快呢?
打着黑色小领结的侍者走过来询问:“您需要续杯吗?”
我摇摇头,侍者走开。
终于按下重拨键,这组陌生数字瞬间化作一串电波传向未知的远方。
漫长的2秒钟之后,有个机械的女声在耳机里说:“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开始很难,但开始之后再停下来就不能甘心。我再拨打方季玉的手机。她也是当事人。
“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我哑然,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艳遇故事,如此虎头蛇尾。两位女主角忙不迭地隐身而去。
我大约不过是别人兴之所至的玩伴。游戏结束,别人已抽身,我便被弃置一旁。
那我真正悲惨,在一个如此美好的夏夜连续被抛弃两次。这个日子真值得纪念,要在日历上标记出来。
可是那个陌生的拨出号码说明了什么?
我不服。打小,我也是个倔强的。
我有方季玉的名片,再打去花沐。
这次总算有人接听,是那接待小姐甜美的声线,她条理清晰地告知我:“董事长并不固定时间在公司上班,此刻不在公司;方小姐出差去了香港,算时间这会儿应正在飞机上,她三天后回来。”
原来倔强并不管用,人家个个技高一筹。
我的余勇几被打散,已有些气馁。
接待小姐停顿一下,接着说:“若您有急事,可以先接通顾小姐。顾小姐是我们玉董的助理,她也许可以帮到您。”
“不必。”我踌躇,但还是问:“昨天贵司在滨江大道举办过一个酒会,是吗?”
“是呀。您不是也参加了吗?不是我们的司机送您过去的吗?”她惊讶地反问,电话里也能听出来她为之感到奇怪的程度。
“哦,是的。”我为自己的愚蠢问题张口结舌,狼狈非常。
当然是真实的。我竟如此怯懦。还愚蠢到当真出口去求证。
我十分羞恼。
这个人还是我吗?
那个臭伍月,若不是她的缘故,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况里。
原来想到曹操,曹操也会到。电话突然剧烈震响,伍月来电。
“不好意思,通知一下你,我打开了你的电脑,底片现在已在我手里。”她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古古怪怪的。但我为她的话语的内容所震惊之下,已无心分辨。
“你怎会知道我的密码?”我惊问。
“你不就那几组重要数字,试几次就出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说,赖惫无比。
所以人人都说,不是你亲密和信任的人,无法伤害你。
“我还看到了方小姐的照片,当真是可人儿。八卦地问一句,你觉得方小姐这人怎么样?”
我无语。
“有没有感觉呀?要不要就把方小姐追来做嫂子好了?” 这无赖还在问下去。
我震怒、悲愤、暴躁。暴喝一声:“伍月,我跟你一刀两断。”
挂掉。这无赖再打来,我索性关机。
这是什么世道。因为做惯了好人,便个个欺上头来。
咖啡馆坐不下去,又不愿意回寓所。
辞职太早的坏处此刻便显现出来。一开始为着再无束缚而兴奋。而此刻,这毫无束缚的轻,则是没着没落的难过。
乘地铁到世纪公园,没人知道,这里是我的秘密花园。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下午四点多钟的阳光已经温柔起来,晒得人懒洋洋的。游人寥寥,举目四处都是绿木和花树。面前正对着的是一泓小小的湖湾,对岸的湖边被高高的芦苇们围护着,碧色的苇丛倒映在如镜的水面;远处的水面上还静悄悄地浮着一只水鸭,不,这样丽彩的羽毛和圆润的体型,应该是只鸳或鸯。
有三个小少年共骑着一辆三人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冲过来,又歪歪扭扭地远去,洒落一地脆生生的欢笑。
或者,已该结束这毫无目的的留连,早日去和家人团聚吧?记忆里的小妹,也不过是这些少年的年龄,当年的她也是这么地爱笑;电话里,视频里,还是爱笑,时常向大哥撒个娇,可是隔着千山万水,靠着一根电缆的传递,倒底是不一样。一家人在一起,有什么是不能解开的?又有什么是不能值回的?自己何苦这样别扭。
我打开手机,打电话给克桑,征询他的时间,可不可以安排到卓奥友的这个登山季。我还是希望有始有终。他很体谅,说看看工作的安排,试试申请年假,会尽快答复我。
卓奥友之事一了,便去出任自己本应的角色吧。
手机屏上显示有一条新信息,是伍月发来的。我打开看,只写着六个字:“我错了,对不起。”
心里软了一下,那个好强的小女子,永远是昂着头,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什么时候这样直接地认过错?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过些日子再想见面也不容易了。也罢了。
其实,自己对她一向迁就惯了,她做过的事再无理的也有,自己何尝认真动过气?她不过是被自己迁怒,虽然算不得无辜,但确实是做了回池鱼。
正要回条信息给她,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我眼睛瞄过去,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然后又剧烈地缩张起来。
那个号码,我竟已记在心里,一看便知是它。
会是谁?真是她吗?
手机又响了两声之后,我才用微觉僵硬的手指按下接听键。
话筒里传来的果真是玉锦屏那清婉的声音,她的语调总是那样不急不徐,就像在夏日的空山里遇见一条清澈的溪涧,它只是安然地流淌着,全然不知遇见的人是怎样的满心欢喜。若捧起一把溪水激在脸上,那清凉和沁甜会从皮肤上唇齿间一直浸到心底。
听着她的声音,不知怎的,我心脏的跳动一下子又恢复了正常。
“遇宁,我是玉锦屏。”
她叫我遇宁。
我不知该怎么应对,简略地答道:“啊,你好。”
玉锦屏说:“遇宁,我直接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可不可以?”
我自知能力微小,除了摄影方面的手艺还可称道,此外并无所长,便问道:“可是需要拍什么照片?”
她答道:“是。花沐承接到一所古老民居的拍卖,我们需要一组照片放在宣传资料以及我们的年鉴上。我们常用摄影师突然告假,令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季玉向我推荐了你,我看过你的作品也觉得很好。不知你近几日是否能抽出时间,是否愿意接受我们的工作?工作地点在四川的阆中,大概会需要三天的时间。”
我已经决定走开了,一份工作机会并不重要。我应该为自己的卓奥友计划做准备了,即便克桑不能获取最近的假期,我还可以联络他人。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克桑所在的公司非常繁忙,一切工作的时间表都要提前两个月审批,我请他安排近期的假期,其实是为难了他。只是刚才那一刻,我离开之心切切,并未多想。我汗。
我想客气地推掉这个工作。可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话筒里清清楚楚地说:“没问题,我最近并无工作安排,也正想四处走走。”
我暴汗。
玉锦屏说:“那太好了,我现在已在阆中,我会安排我的助手和你联系及签约。她会陪同你一起到阆中来。请勿必开着手机,如果进度顺利的话,也许明后天你们就可以过来了。”
瀑布汗。
她已经在我刚才关机时打来过吗?那她知道我之前打过电话到花沐去找她吗?她不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吧?
应该不会,我只是做贼心虚。
这事又不可解释,我只能应诺。
玉锦屏又说:“多谢你肯帮忙,这个项目原本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落定,我们的准备工作并未抓紧。现在一下子要赶工,原来合作的摄影师就不能配合。但急切之下,我们遇到了你,真是好运气。”
我说:“太客气了,能为花沐工作,才是我的荣幸。你们的摄影师,一定是好心成全我拥有这个机会呢。”
这是什么轻佻的话?顾不上按顺序成吉思汗,我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牙齿咬舌头,一阵清洌的痛楚,仿佛清醒了一些。
这会儿功夫,玉锦屏又已经说了些什么,然后在说再见了。我以疼痛换来的清醒刚好赶上和她说声再见。
郁闷。我在玉锦屏面前屡屡出糗,怕是没得翻身了。
这座东方之城,黄昏也来的早,不过是一个电话的功夫,阳光已转为金黄。不知什么时候湖上又来了几只鸭子,追逐打闹着,搅碎湖面倒映的苇影,漾起烁目的碎金一般的水波。刚才那只孤单的水鸟果然是鸳鸯,这会儿已经成双成对,他们不像鸭子们那样活泼,文静地礼让在湖边上,相对整理着对方的羽毛。
鸟鸣啾啾,空气里尽是草木带着阳光味道的暖香,那香味仿佛也是金黄色的。
我突然想起,她一个字都没提起昨夜的事,也没提起如何得知我的电话号码。而我,居然也忘记了打电话给她的初衷和身负的任务,只字未提。
不过,怎么去问又问什么?回首想去,那一刻,我真是一份鲁勇。
然则既已接下了花沐的工作,总是会再见到玉锦屏的,而伍月那边的欠账也总有机会可以还上的。
心情就好起来,给伍月回短信:“鉴于你认错态度良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晚上请我吃顿达加玛,我就原谅你。”我是肉食动物,巴西烤肉正合胃口,而伍月要保持身材,素来不进这种食店,嘿嘿,就让她也气闷一下吧。
她马上应承下来,并订了位,短信告诉我所预约时间和台位。真不愧是年纪轻轻便晋身高级行政人员的人,办事效率果然不坏。
时间还早,但我已坐不住,游荡着准备离开公园。这时手机再响,这次却是玉锦屏的助理顾小姐打来。花沐似乎是全女班呢,效率也强的。
顾小姐清楚地告知我工作的内容和时间安排,以及花沐会付出的报酬。这个数字,虽然我并不缺钱,也觉得优厚得没话说。她客气地请我明早到花沐签约,她会和我一起乘明日下午的班机先达成都,再乘车转至阆中,让我提早做好准备。
我走进达加玛的时候,看见伍月已经坐在桌边。
我并没有迟到,她就是有准时这个优点。这个小妮子,身上可爱的地方其实很多,可就是近年来姿态太强势,把她的好处全遮掩了,让周围的人想起她便只记得这一点。看看人家玉锦屏和方季玉,位置难道不比她做得更高,但方季玉的斯文大方,玉锦屏的温柔淡定,多得人好感。相比之下,伍月的姿势太过用力,便落了下乘。
但话说回来,玉和方的背后大约都会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她们吧?而伍月却只得自己,只能靠自己一双手,那样的姿势也是在多年的酷烈竞争中逐渐养成的吧?好不容易突围,做着个不上不下的中层,要做自己一份功课出业绩,要管理许多的野心勃勃或眼高手低的手下,要面对四周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时间太少而功夫繁杂,姿态不强势又如何?
只是用在工作的时间和精神太多,回到私人生活里,反而又不知道如何和人相处,一身硬硬的壳子,硌着的都是亲近的人。
看着伍月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翻动着菜单,眉目间的神色似乎有些茫然;而在喧嚷的人群中热烈的桑巴音乐里,她细细的秀气的肩膀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孤单。
我心里全是怜惜。
真心对她好,容得她放肆的人能有几个?她会自说自话去开我的电脑,也是因着全心不设防地待我,并没去分明了你我,我却那样子对她发脾气。只怕是吓坏了她。
我轻轻地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在她对面坐下,对她微笑。
她对我表现出的和善似乎没有准备,竟然有些慌乱的样子,我看在眼里,更觉心酸。
这顿饭,我们吃得难得的安静。伍月对我近乎讨好的殷勤,而她自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去自助餐台,帮她拿了一盘水果和点心,她竟然差点掉了眼泪。
我有些后悔要求来达加玛,这不是个能谈话的地方。
随便吃了一些东西,我推说饱了,和伍月一起离开了那间过份热闹的餐厅。
我们沿着淮海路走了一会儿,因为是周末,街上的行人非常多。
因为明天还要出门,我便送了她回去。
在她寓所的楼下,她不说话,也不肯上楼。
我叫她看着我的眼睛,对她说:“伍月,工作是身外物,咱们努力工作,原是为着保障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哪些东西对你更重要,你自己是清楚的,并不用我说。只是有些事心里虽然知道,却会不知不觉间忽略了。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有时候,我们是应该互相提醒一下。你别想多了。”
我道了再见,又拍拍她的肩,转身准备离开。
衣襟被她拉住。
我回身望她,她还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
自从上中学时托她送情书,而她却送错了人因而葬送了我的初恋之后,有多久没见过她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了?我心里好笑,从她手里抽出衣襟,笑道:“好啦,好啦,别装这副小可怜的样子了,我又没真的怪你。快些上楼去好好睡一觉,养养神,我可宁愿看见你平时那意气风发的恶婆娘形象。”
伍月扑哧笑了,笑着却又叹了口气,一会儿才说道:“你先走吧,我目送你。”
我再次道再见,转身离开。
不知是不是伍月说了要目送的原因,我总觉得背后怪怪的,但我没再回头。走到小区门口拐弯的时候,我偷眼看回去,她果然还站在楼门前望过来。
呵呵,我这个一向明快爽直的妹子突然温柔细腻起来,还真是叫人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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