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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我不能拒绝玉锦屏,即便让我怨气冲天的对象似乎也应包含她在内。
      她一边使着眼色暗示路径,一边轻轻笑着对我说:“洛,来呀。”
      我毫无志气地跟着她一起溜走。

      我与她偷偷溜出那间巨大的白色厅棚,远远躲开去,走近江岸。
      江声滔滔,我却觉天地间猛然清静了下来。夜空的深蓝被这城市的霓虹灯火笼上一层暧昧的橙红,然而月色极清朗,原来是月圆之夜。星星不大看得见,看久了才能分辨出寥寥的几颗,暗淡而遥远。与明月相辉映的,是在天幕上闪烁着缓缓移动的夜机。而江面上穿梭着五彩缤纷的游轮和拉着汽笛的货轮。
      其实那大厅里并不嘈杂,音乐低柔典雅,人客也尽都缓语轻声。我回望那光亮如昼的来处,那座光华透射的白色大厅,在这申江两岸琉璃世界般剔透璀璨的灯火掩映中,便如一处水晶的宫殿。
      原来便是这灼灼的华光,无声地喧闹扬嚣着。
      我渐渐放松下来,觉察到自己的脖颈和胸口僵硬地梗着,酸热酸涨。
      原来还是介意的。
      方季玉,那阳光一样的女郎。
      离奇的邂逅和相逢,助长了我潜自的幻想。
      她却完全不给机会,并以她自以为得体的方式,无情地踩低我的自尊。

      玉锦屏,她是了然于心的吧?
      她一直默默走在我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我有些感激,白日间面对她时的那种压力突然就消失了。
      天上明月如轮,明月照着江波。
      “洛,我们去喝酒。”
      我正呆望着滟滟江波自艾自怜时,玉锦屏突然说。
      她不是征询我的意见,说完拉起我就走。就像我们溜出来,本来就是为着要去喝酒一般。

      玉锦屏喝黑啤。又叫我意外,我以为方季玉才是喝啤酒的人,玉锦屏应该只净饮香槟,红酒都嫌浓郁。
      她不喜欢宝莱娜的喧杂,示意我拿了酒杯一起溜走。
      我骇然地跟随她。
      她穿着昂贵的小礼服与我一起倚在江岸的栏杆边喝偷运出来的啤酒。
      但她也并不像是特别能喝酒的样子,一杯酒,慢慢地啜着。
      啤酒并不能溶解胸中石块,它重重地压在神经线上,让我不能太多思想;它的尖锐棱角,仿佛用手可以摸到。江风起了,轻轻地撩动那些垂落在她脸际的鬈发。而这风又吹在我脸上,酥酥得有些痒。我心里略微舒服了一些,哽在胸口的那股不平之气,似被这江风吹走了一些,又被这江流带走了一些。

      渐渐,风有些凉意。初夏的夜里,江寒依在,我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
      她并不拒绝,大大方方地致谢。
      然后,我们仍是默默地各自喝着各自杯中的酒。

      “很久以前,我最喜欢在明月的夜里,去江岸看大江东流,心里会觉得很宁静,好像天地间就只有大山和江流,天上的明月和地上的我。”玉锦屏又突然道。
      玉锦屏的声音总是那么清婉轻柔,所以虽然她的话有时有些突兀,有时甚至会有点霸道,可却不让人觉得怪异或者难以接受。
      这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看着我,因此我没有回答。果然,她又轻轻说:“好像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
      这并不像她这样的人应该说的话啊。我这样想着。又想,我心里把她当成什么样的人呢?
      玉锦屏与方季玉,性子虽不同,但这样的年龄便能有这般的声势,该都是含着银匙出生的天之骄女吧。她们这样的人,原来也是有烦恼的么?
      我虽然有些好奇,但仍没有搭话。她们和我,既然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又何必深究?
      仍是喝酒。
      她也只是说了这两句便又沉默,我们还是静静地对饮着醇香浓郁的德式啤酒,将大江明月用来下酒。
      不觉我杯中的酒便已尽了,而意犹未尽,我再去偷运。
      也许是这样的清风明月,也许是这样的美酒,也许是她沉默的陪伴。喝到第三杯,我渐渐地心平。我其实知道,对方季玉来说,我不过是个偶遇的陌生人,她不想我打扰她的生活,并没做错什么,我不能太不公平。
      然而心里还是闷闷地,仍有一口气郁在胸口,无从排解。突然很想大声地唱一首歌,可是游人如织,只怕吓到旁人。
      抬头望天上的月,低头看江心的月。
      天上的月轮冰清皎洁,清辉万里;江心的月随着江波的涌动,时而被摇破散成碎片,时而又聚合完整。
      我心里一动,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虽然觉得矫情,但总好过对着玉锦屏唱歌吧。我缓缓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并不是喜欢背记的人,虽然也曾看过几本唐诗宋词的鉴赏书,不过当时看着好,能背诵的并不多。但张若虚这首诗《春江花月夜》写得实在好,我一见倾心,是颇花了功夫记忆的。常常在上课或开会觉得无聊时便默诵背写它,这首诗在我心里已是熟极而流。只是又不曾这样开声念出来,感觉不是不古怪的。
      但此时此刻,我能任性的,不过是如此而已。
      四句出口,似乎顺畅了些,声音也可以放大了些:“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玉锦屏倚在栏杆上,莹白纤细的手指从披在她身上的外衣里露出些许,牵着衣襟。她微笑着侧耳倾听。她的笑容这般明媚烂漫,瞬间仿佛明月也暗了一暗。
      我也呆了一呆,便念不下去。
      玉锦屏却一笑,轻声接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意态悠然,音声婉美,远非我的生涩可比。
      然则她没有继续,浅浅笑着望着我。
      她的笑容似有蛊魅,我不知不觉中已接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尔后她又漫声道:“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这时我发现,在她所念的诗句中,有些字的发音明显不同,竟似曾在电视节目上听过某教授吟过的古音。她的声音本来就极悦耳,此刻诵读起诗来,抑扬顿挫间,便如鹂呖莺歌一般动听。我不由叩指击节,又把啤酒大大地喝了几口。
      我不肯再献丑,希望她念下去。
      她也不勉强我,低首在杯中饮了一啖,便自诵颂下去: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天籁般和江流明月交融,就像身旁这徘徊不去的江风,轻轻地温柔地缠绕着,余音里似深蕴着说不尽的缱绻缠绵。而她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似将这诗中之意变成一幅画卷,自然而然地舒展在眼前,仿佛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它;又仿佛觉得千百年来,便是这声音把这绝妙的诗句写在时间的长河里,并和这时空一起永恒……
      我已沉醉在诗境中,沉醉在她的声音中。我全心全身在倾听,一字一字地倾听,满心的不舍。只盼这诗长些再长些,最好永远也念不完。
      只是再不舍得,也是有尽头的。
      听她念到这里,却也沉默起来,抬头凝望着明月,神色如痴,过了好一会儿,才念出最后一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然后看向我,相视一笑。
      今夕何夕?所对何人?这一刻,我竟似忘记了我是谁,她是谁,为何会一起在这江边赏月吟诗。尘世的一切缘起纠葛都如过场的布景,悄然模糊远退,一时天地间只余江与月,我与她。

      “洛,我们去跳舞。”

      我们回到宝莱娜,在拥挤的舞池中对舞。虽然我的宴会正装有些可笑,但谁又在乎谁的眼光。
      谁管她为什么放下酒会,和我这小人物一起喝酒跳舞。管谁是方季玉。
      此刻我们只要跳舞。
      跳舞,痛快淋漓的汗水,心脏在胸口猛烈地跳动。我拉着她挤进吧台边,叫来大杯的啤酒。我们在舞池和吧台之间转战。世界已经消失不见,拥挤喧闹的人群也全是背景。我的眼里,只余了一个她。

      恍然间,我们不知如何似又回到江畔,在星空下、月光里、江涛声中,相拥慢舞,江与风殷勤地与我们奏着乐,明月的碎片与万点霓虹都化作飞萤与我们相伴着,旋转着,舞蹈着。

      ……

      伍月沉吟说:“这辑照片,美则美矣,总不似你以前的风格。”
      伍月说得委婉。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羞愧,她是那样姿才灵秀的人,而我无法准确捕捉她的神韵。
      今天我并没去向伍月交稿。她倚熟闯到我寓所来收帐,,她便看到了散落在工作台上的那些照片。
      那时我印了照片出来,正对着满台子上的照片发呆。

      昨夜是个诡异的夜晚。我终始不能确认,我记忆中的这些事,是否曾真实地发生过。
      我正在江畔与玉锦屏共舞,忽然有个声音唤我。
      “先生,我们要打烊了。”吧台后的酒保对我说。
      我环顾,原来我伏在吧台上睡着了,面前还摆着一个半杯的啤酒。酒吧里已没有别的顾客,乐队在收拾乐器,穿成德国村姑样的胖女待们在做着清理。
      我的头有些晕,说了声谢谢,从酒吧里出来。
      我走得很稳,并不是很醉的样子啊,怎么会在吧台便睡着?
      玉锦屏呢?我不是和她在一起吗?
      我转身回酒吧,想去询问叫醒我的酒保,是否留意到我的女伴。但他们已锁了正门。我忽然又犹疑,不想再去问。
      我找回举行酒会的广场。那巨大的厅棚已经不见,空空的广场,整洁干净,曾经华彩的盛会,一点痕迹也无。
      夜已深至最深,声光俱寂,江岸无人。
      我走至岸边,坐在岸边的长椅上。夜这么冷,我裹紧了外衣,衣上染着一丝香气。
      有些恍惚。
      似乎没多久,天色便悄悄发白。这城市的晨,真是早。静悄悄的光线带着灰濛濛的雾气,抚在我身上,好像是一场梦。不知道昨夜是场梦,抑或现在才是在梦中?
      昨夜,我先被方季玉弃如蔽履,却又被玉锦屏青眼有加?
      那阳光一样的方季玉。
      那神秘莫测的玉锦屏?
      我的额头剧烈地刺痛起来,昨夜这奇异的酒会,是否真实地发生过?还是只是我的一场绮梦呢?

      “只是倒没想到,玉锦屏竟是这样的绝色,又这样年轻。花沐这两年崛起,业绩斐然,实力不容小视。”伍月仍在喋喋不休。
      “这些日子,我也做了一些调查,玉锦屏的出身来历,竟一无所述。她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行为低调。上年,连着几次大型拍卖,都由花沐拿下,一时风头无俩,这才为人所注目,但她从不接受媒体的接触,所以又很快淡下来。”
      低调?我想想她办公室里的老紫檀,她江岸的酒会。不,她只是走另外的路线。
      “这样一个神秘的人物,既然一贯低调,这次的专访,又所为何来?”伍月抬头望向我。
      我耸耸肩,我怎知晓。
      我伸手拿过台上的照片,嚓嚓撕碎。
      伍月惊叫。
      我淡淡道:“这些不能用,我再拍过。”
      “如玉锦屏不肯再拍呢?”伍月怒道。
      “那你就别发配图便是。”
      “你,你,把电脑底片交出来!”
      我不为所动,大步走出门外,把伍月扔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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