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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车仿佛停了下来,突然车窗外响起一个声音。如果把我的心比作一块田地的话,那这声音就像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阵细雨,雨滴洒落地面,马上便渗入无痕,只有那雨滴温柔清甜的滋味还弥留在土壤中那无数无限微小的空隙里,这才知道原来这块田地已经干旱如斯。
      那是玉锦屏!我从这声音的震动和回味中醒过神来,心里激动。但我好像又被魇住了,连小指都不能动一动,心里越是激动,就越是焦急,却更加动坦不得,连眼睛也无法睁开。而我用出的力道无处承受,窝在心口,感觉难过之极。
      我听见她说:“咦?十七,你把他带来了?”
      我看不到她的人,但她的声音就很近的地方,她说的那个他,是指我吗?而十七又是谁?
      却是玉玲珑的声音答道:“是,这位洛先生说他很想能见你一面。”这样的话,玉玲珑果真带我来见玉锦屏了!我心狂喜,旋即沮丧,我心心念念要见她,现在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我怎么就被魇住了呢。这叫什么事情呢!
      短暂的停顿后,玉玲珑又道:“还有个人也想见你一面。”
      “叔玉?”从她的声音里,我仿佛看见她微皱了一下眉头,“我不能再见他了,这对他没有好处。”
      “我说的倒不是他,虽然他没这么快放手,但我知道你不会再见他。想见你的人是方子谦,他今天亲自出来,单独会见我,请我一定帮他转达希望能再见你一次的意思,他说,也许,这会是最后一次了。”玉玲珑说到最后,声音里有些恻然的道味。
      方家老爷子与玉锦屏果然有渊源,一名垂垂老者说出想见最后一次面的话,的确不是不叫人悯怀的。
      方子谦?我突然觉得方家第爷子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你觉得我应该见他吗?”玉锦屏也听出玉玲珑话里微妙的情绪。
      “他说——他说如果能再见到你一面,那么,他离开,也就没有遗憾了。我对他没有恶感,他虽然就快油尽灯枯,但英雄迟暮,气势犹在,头脑仍然清楚敏锐,态度也很真诚。比起我这次出世所见过的其他人,他是比较让人尊敬的一个。”
      “那当然,神奇将军方子谦,不是浪当虚名。”玉锦屏的话音里有些骄傲的意味,但随即话锋一转变为揶揄:“不过,居然连十七你也为他所触动,想促成他的心愿,我倒是没想到呢。遥想当年的他,可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呢,看来到老魅力仍是不减。叔玉,唉,叔玉只得乃祖之形。”
      “不过,十七,我不想再见他。”
      “为什么?是不是这次方家的事让你伤了心?但我想这是方家后人的问题,应该和方子谦没关系。我探查过,他对你的眷恋绝对出于真心。现在他就快要死了,你就见他一面,满足他的小小心愿又何妨?”玉玲珑仍在为方子谦尽力,这些话的内容却叫人有些疑心。
      “十七,你在玉紫福地闭关几百年,法术精深,却不知人心。怎么会和他无关?方家的子子孙孙哪个不要看着他的面色做人?方家人一直当我是他们老爷子罩着的人,如果没有他的示意或首肯,谁敢妄动?”
      听到这里,我才又明白,原来是我的异梦又来了。想明了这一节,我甚至有些欢喜,回到申城以来,不但没再见到玉锦屏,连有关她的梦境都没再出现过。虽然梦中的她不过是虚幻,但能有梦也是好——我的想象力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好,梦里编织的故事虽然荒诞离奇,情景却总是又清晰又逼真。
      因为知道这是个梦境,虽然我仍保持着闭目沉睡的姿式,却突然能看清梦境里的场景了:我仍坐在玉玲珑的车里,但玉玲珑已不在后排与我同坐,是她在开车,原来的司机却不见了。玉锦屏,玉锦屏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我终于又见到了她,虽然是在梦里。
      从糊涂到明白,再到梦境的展开,不过是一念间事,而梦境仍在继续中。只听玉玲珑奇道:“哦?他才是幕后人?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一边要阴谋逼你走,一边又苦苦渴求见你一面?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因为在后座,我只能看到玉锦屏那一头乌亮浓密的鬈发,她的头微侧着,仿佛是看着右面窗外,我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车窗玻璃却像是一整块毛玻璃似的,窗外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不过,这只是一个梦,我总不能对梦中的场景配置要求太高。
      沉默了片刻,玉锦屏轻道:“他想见我,是他对我的情份;他要我离开,是爱护他的子孙,他自己……他自己吃过的苦头,想必是不想让叔玉再纠缠其中吧。”
      玉玲珑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玉锦屏又道:“其实我也累了,我原不过是放不开他们身上云昭的影子,贪恋那一点和云昭相关的感觉,居然又惹出来这些风波来,什么好听难听的话,外间的谣言,我都不在乎,但方家的子弟……”
      我看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突然回头望了我一眼,这一瞬间,我已看清,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幽深,而她的脸庞还是那样晶莹如玉,却已是清减了许多。不知怎的,我心里便一怮。
      她只不过向我看了这一眼,便转头回去接着对玉玲珑说道:“倒是这个不相干的洛遇宁,性情和云昭还更多几分相似。”
      玉玲珑仿佛专心在开车,这时也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位洛先生,对你好像也颇有情意。”
      虽然明知是在自己的梦里,我不由也紧张了起来,一直以来,我不就是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么?
      玉锦屏轻叹:“你带他过来,我就知道你的用意了。没用的,十七。我与云昭一见倾心,在他生前死后相守将近百年,我的心里是再不能再容纳其他人了。我不是没有尝试过,他和云昭面貌性情虽然这样相像,但不是便不是。以前我总是不死心,而他,就是太像,反而叫我灰了心。”
      仿佛一盆雪水从头到脚泼了下来,我好一阵才回了魂。我安慰自己道:“这不过是一场梦,又不是真的。这又不是真的……”她们还在说着什么,我勉强自己再去注意她们的对话。
      “……你既然抹掉了那些人的相关记忆,为什么不把方子谦、方叔玉对你的记忆也抹去,这样岂不一了百了?”
      我苦笑,真精彩,那么,请把我的记忆也抹掉吧!
      不,不要,我随即便后悔。不,我不愿意忘记,就是痛苦,就是她半点都没放我在心上,我也愿意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曾经那样无望地深爱过她。
      我愿意,我的生命中有过她。

      “……我不是没想过。当年子谦不能接受我和他的父亲相恋的事实,又以为是我的存在导致了他娘亲早逝,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小小年龄竟跟着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等我找他的时候,他胸口中了一枪,躺在道边,身体都已经开始变凉。”
      玉玲珑似是也没听说过这段往事,她专注地倾听着,而玉锦屏脸上神色恍惚,平静轻柔的声音也有些许轻颤,仿佛沉浸在久久之前的往事中。这时,我突然发现,我居然可以看到她们的正面了,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酣睡。
      “那时,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魂魄也开始涣散。为了挽回他的性命,我只好动用了聚魂术和牵血术,十分庆幸居然成功。但他苏醒后还是不肯回家,一定要去寻找部队。我本打算用摄魂术强行引他回去,而此时,我却突然发现我的摄魂类法术对他竟全然不起作用了!”
      “后来我细想,也许是因为我心急救他时,曾经施于他大量灵力加护他的元神,这自然就加强了他的精神力量;而又因为牵血术的缘故,他是依靠我的血液才活下来的。这两种力量与我的灵力法力本是同种同源,所以,我再对他施于摄魂术时,我的力量便无法寻找锁定到对像,同时他身体吸收灵力的通道已经被我打开,我的力量对他便是最容易吸纳融合的一种。所以,我每对他施术一次,他的精神力量便会更加强一次。我当然并不介意能够对他有助益,但是,从那以后,我便无法控制他的意念了,更别说抹去他的记忆。”
      “他不肯回家,我只好跟着他走,我答应过云昭,一定要找回他,保护他周全。他不久后找到部队,大家看到他居然活了过来,还这么快找回来,都又是欢喜又是惊讶,从此大家便都叫他‘神奇小子’了。”玉锦屏的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然而那抹欢愉短暂得就像一朵开放的瞬间便已调落的白色小花。她接着说:“至于神奇将军,那是后来的事了。他总在打仗,我不能放心,战争期间就一直暗暗守在一旁保护他,所以他之后便再没受过伤。而此时,他的精神力量之强,虽然不能和我们的灵力法术相比,但普通人已经很难违背他的意志。所以,他战无不胜,级别升得很快,小小年龄便做了将军。”
      玉锦屏的唇边再次绽出一朵微笑,这次我看清楚,那微笑中的神情,竟然有些凄婉:“我护得了一个,却护不了另一个,当战争告一段落,我终于回到阆城,却发现云昭因为子谦跟了红军走的原因,被人恶意告密而下狱,几年前便丢了性命,尸骨都不知葬在何处。我虽然马上去杀了所有参与害死他的仇人,吓走了霸占我们家园的坏人,却不能再让云昭活过来。我去找石牛大吵,我明明是拜托了他帮我照看云昭的。他却说,他是守护灵,守护的是人间道,如果伤害云昭的,是别的妖,或者是精魅鬼怪之属,不用我说,他也会出手相护的。但人类之间的争斗,他无权干涉。我不管,大骂他,又大哭。他没办法,答应试试帮我去找找云昭的鬼魂。”
      “后来,想尽办法,我们终于找到了云昭埋骨之处。原来他果然还滞留在人间!他一直不肯去投胎,一直在等着我回来!不过,因为是横死的缘故,他被人下了符咒,把他的鬼魂被禁锢在骨殖附近,不能远离。”
      我已经不再吃惊了,看来这次的梦里,玉锦屏被定位为一名美丽多情的女妖,那么,她说起什么杀人、鬼魂之类的事如此面不改色,也是很平常的事了。而在一边听故事的玉玲珑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那也是理所当然了,女妖的妹妹,自然也是女妖。
      “我自然不在乎他是人是鬼,那些符咒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们相见欢喜无尽,之后便一起回了方家大院,开开心心地过我们的日子。我们的世界从此便只是我们两个的,外面打仗也好,和平也好,也都跟我们没关系。我们白天休息,夜晚一起读书、一起玩皮影戏、或者一起坐在华光楼楼顶聊天看星星,看了几十年,聊了几十年,总也看不厌聊不完。”
      “那时,云昭唯一的遗憾就是:子谦后来得知道自己的离家害死了父亲,心里歉疚,就再也不肯踏进阆城一步。他不肯回来,我就带着云昭去京城探望他。云昭亲眼看见子谦一切都好,地位尊崇,娇妻佳子,便也放了心,不再牵挂。那段时间,真是我们的好日子。我几乎以为那好日子会到一直到永远。”
      我已经被这个的故事吸引,玉锦屏的言语里述说着幸福,她的语气却尽是凄然,我不由为他们担心,后来发生了什么,让这幸福不能永远呢?既然这已经是一只鬼和一个妖的爱情故事,还有什么可以妨碍到他们?
      “这样过了好几十年,突然云昭的魂气开始明显变弱了,灵力一天比一天更差。我偷偷去找石牛询问,石牛说:鬼魂是不能常存人间的,如果不肯去投胎,人间的阳气便会让鬼魂渐渐消散。像云昭这样能在人间存在几十年的鬼魂已是极少有的,那还是因为他和我在一起,可以补充到一些灵力,而同时我们又设置了结界,隔绝外界,不和人类交往的缘故。但即便是这样,云昭的鬼魂在人间消耗了这么多年,再不去投胎,也许很快就要烟消云散了。”
      “我自然知道云昭是不肯走的,但我也不肯让他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跟云昭谈了三天三夜,他终于明白,其实哪种结局,对他是无所谓的,但他如果肯去投胎,我心里却会好过很多。他终于答应走,但条件是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样,我们又度过几个月,开始我每天都去找许多可以补充灵力的东西来给他,可是他说不要,他说没有用的,不如让我们好好珍惜这段最后的时光,过好能相守的每一天吧。”
      “我们的日子又恢复了正常,我加施了黑暗结界,将阳光屏出方家大院,这样白天我们也可以呆在一起,我们几乎不睡觉,因为谁都舍不得少看对方一眼,这几十年的时间实在太短,我们远远还没有看够。常常我们就是手握着手,静静相望,便过去了一天。但长期支撑这么多层结界也是很消耗灵力的,我有时还是会不知不觉就依偎在他怀中睡着了……”
      她眉目间神情淡然似望着很遥远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有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已经不见了他,只余下一封信摆在我的枕旁。”
      啊?!虽然她叙述地很平静,我却听得满心惆怅,这样的一对佳偶,虽不能说是神仙眷侣,但却是情比金坚,就这样便生离死别了吗?
      “信上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就此去投胎了。他不愿意在最后所看到的我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所以选择在我睡着时悄悄离开。他说我们的相守,缘分已经比尘世上所有的夫妻还要深长,还要美好,他已经很满足了。他说他走的时候,虽然不舍,却是没有遗憾的。他让我,如果能够忘记,就忘记他吧;如果不能忘记,就努力地寄情于修炼,也许有朝一日可以列入仙班,那么,我们之间这份情意也会随着我一起永生了。”
      玉锦屏苦笑:“可惜的是,他走了已经快十年,我既不能忘记他,也没能用心修炼。只是在人世间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与他有关的痕迹。”
      我听呆了,这故事幸亏不是真的,否则的话,故事里盛载的情深和情苦,如何能承受?
      不知什么时候玉玲珑已把车停下了,她直直地看向前面的车窗外,眼眶也有点微红。
      没有回望,没有言语,玉玲珑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玉锦屏放在膝上的手。玉锦屏转头看向她,勉强笑道:“你看我,跑题跑得多远,本来是在说记忆的问题,——这些话我从没对人说过,不知怎么突然唠叨起来……可是说一说,心里好像是舒服了很多……”玉锦屏本来看着也没什么,这句话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滴,一串串像珍珠一样从她秀美的脸庞上滑落下来,她仓促地用手遮住脸庞,佝偻了身子,无声无息地伏在前方的台面上,只有廋瘦的双肩的起伏着。
      玉玲珑那边,眼泪也快要溢出眼眶,她仰头撑了片刻,才去找出纸巾递给玉锦屏。尔后,她也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玉锦屏的脊背,仍是什么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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