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月光白（嘉木）

16、十六

　　我到的颇早，拍卖厅里还没几个人，只有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准备。
　　顾菲斯看见我进来，并无异样，热情周到地招呼、安排我落座，看我这里一切妥当后才返回工作。不久，陆陆续续地便有人到场，大门在左侧，而我的位置是在后排靠右的角落里，正好可以把进来的人看个清楚，却又不引人注目。
　　距离拍卖会开始的时间只剩下几分钟的时候，玉锦屏仍没有出现。我有些沉不住气，心里焦躁起来。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虽然仍不是玉锦屏，却让我心里略觉安定，她——就是与我曾在花沐的大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玉玲珑。
　　如果玉玲珑的确是玉锦屏的姐妹，那么即使玉锦屏今天不出现，也还是有机会通过玉玲珑和她取得联系的吧？

　　让我没想到的是，玉玲珑站在入门处扫视四周后，竟径直向我所在的方向走来，她向我微笑点头，尔后便泰然地落座在我左手边的空位上。
　　玉玲珑的身高容貌气质本就绰尔不凡，她一步入场内，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随着她的到来，我这个本来冷落隐蔽的角落，一下子却变成了众目所归的焦点。
　　我十分不自在，但这样也好，我此行的目的本来就不在拍卖品上，这倒是意外之得。我也向玉玲珑微笑问好，正想开口询问关于她是否已寻找到玉锦屏的问题，全场突然肃静下来，原来主持人已经走上拍卖台，拍卖会正式开始了。

　　拍卖一项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拍卖品多数是各种各样的古董，我不是太懂这些，也没心思去仔细听介绍，只是暗自在心里组织着一会儿如何和玉玲珑沟通。不过，即使这样心不在焉，我也有两点发现：一是这些拍卖品委实价值不菲，而在座的竞买人们报出这些天文数字却都是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另一点则是，原来嵌在拍卖厅右边墙壁上的那一排深色镜子，竟是拍卖厅的VIP室的窗子，这应该就是那种只能向外看的特种玻璃。VIP室有编号，每个镜窗上方都有一个数字显示屏，如果VIP客户参与竞拍，他的编号和出价就会报在数字显示屏上。第一次主拍人指出VIP的竞投我茫然地四处寻找，还是玉玲珑示意我向那右边看去，轻轻说：“窗子”。我立刻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但似乎其他人都并不像我这样大惊小怪。
　　他们已经习惯？或者这是他们认可的规则？
　　我再一次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吧？
　　这些VIP室只有这样一排镜窗开向拍卖厅，应当是另有出路，花沐应该会为这些不愿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神秘客户们安排得极周到。
　　玉玲珑一直没有参与竞投，却很专心地聆听并欣赏着，不仅是对这些拍卖品，也包括整个拍卖的过程，我觉得她仿佛是一个好奇而冷静的观众，在认真观看一出好戏，既有置身事外的清醒，又清晰领会着每一个细节。

　　这次拍卖会的内容非常丰富，拍卖持续进行了很久，座上的许多竞买人都开始有些倦怠之意，甚至有些人在投得自己的意中之物后便离场。终于，等到了房产的项目，好在并不太多，方家大院排在第二项。
　　玉玲珑也终于举牌，我心里兴奋起来，她果然是为方家大院而来，那么，她与玉锦屏的关系必然不虚，她也应该已经接触过玉锦屏。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显然对花沐的一切并不熟悉，若非因为玉锦屏，她怎会突然成为方家大院的竞投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心里瞬时轻松起来，仿佛再见到玉锦屏已是弹指间事。
　　方家大院的竞投并不激烈，只有一个什么公司也举了次牌子，玉玲珑再加一次价，对方便偃旗息鼓了。然而，就在拍卖师问到最后一次时，突然1号VIP室的报价屏亮出一个数字，高出玉玲珑的价位许多。
　　1号VIP室就在我和玉玲珑的正右方，也一直没有参与过任何竞投，所以我以为这间VIP室是空置的。这时突然从它这里冒出一个高位报价来，不仅是我吃惊，拍卖厅里虽然仍保持着那种特殊的安静气氛，却有许多前排的人都在回头去观望1号镜窗——除了镜窗上方显示屏上闪亮的报价数字，别的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
　　玉玲珑仿佛也有些惊讶，她面沉如水，颔首若略沉想了片刻，突然也转头看向1号镜窗。那一刹那，我有个错觉，觉得她的目光就像两支雪亮的锐利的疾箭，穿过镜面，把秘室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盯着那面镜子，又仿佛以目光和镜子后面的人对峙，她的目光坚定，或者，有些冰冷？
　　也许只是几秒钟的事？她回首，淡然又加高一个价位。
　　一次宣价。
　　两次宣价。
　　三次宣价。
　　1号VIP室不再有反应。
　　落槌成交。

　　拍卖会结束后，玉玲珑去办理有关手续，我等候着她。这样大手笔的交易，没想到手续倒是快捷，并没有让我等待很久。
　　我向玉玲珑介绍自己的身份，坦呈我希望见到玉锦屏，请她帮忙。
　　玉玲珑建议一起出去喝杯茶再聊，我附议。我们向外走去，在大门外的拐角处却被方叔玉拦截。
　　方叔玉站在那里仍是那副郎当的样子，还是细白麻的衬衫――当然是另一款，这次却没戴黑镜，青青的须根透出来，一脸的憔悴的样子，却更添了些不羁的味道——这人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小林说我和他样貌相像，还真是高抬了我。
　　他拦住我们的去路，看也不看我一眼，盯着玉玲珑，非常直接地说：“我要见她。”
　　面对方叔玉，玉玲珑却没有了对待我的好态度。她轻轻蹙着眉，冷淡地说：“但是她不要见你，你还嫌拖累她不够吗？”
　　方叔玉明显激动起来，他僵直了身子，逼近玉玲珑，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然几乎是吼道：“我拖累她？！我对她……你知道什么！凭什么在这里胡乱说话！”
　　方叔玉身形高大，来势汹汹，玉玲珑不由后退了一步。我看不过眼，挺身挡在玉玲珑身前。不想我的举动好像更激怒了他，他用手指点指着我，终于吼出来：“她的新宠就是这个小子吗？就是为了他？”
　　我很尴尬，玉玲珑不知是不是被他的鲁莽惊住了，竟只是默然，未置一词。
　　他冷笑：“就凭你，也想吃天鹅肉？”
　　方季玉还在对我指指点点：“你别得意，你别以为她是为了你！你不过是又一个！你不过是又一个长得像我的人！她过些时候就会明白你根本无法代替我！她会像抛开那些人一样抛开你！”
　　这个人疯了，从没见过人如此自大自恋，无可理喻。我们自然不能和一个疯子纠缠下去，我将玉玲珑掩在身后，试图绕开他。
　　方叔玉让开我，却想再去拦住玉玲珑，一边仍是嚷着：“玉小姐，我一定要见到她！”
　　幸而此时方季玉及时出现在方叔玉身后，制止了她的兄长的冲动行为。她一脸尴尬，低声急急地对他说：“三哥，爷爷叫你进去。”
　　爷爷这两个字似乎对方叔玉颇有威慑力，他渐渐收敛了狂态，安静下来。
　　玉玲珑却也闻言微动容：“方子谦？他也来了么？”
　　方叔玉又冷笑：“我祖父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在场没有人理会他，方季玉一边拉着他，一边面带歉意地对玉玲珑说：“玉小姐，刚才不是我们故意不守约定，是我三哥一时冲动报了价。这样，多出来的价码就还是由我们方家来承担吧。”
　　玉玲珑淡淡地说：“既然我报得出，支付自然并没有问题。但你们愿意守约，这也是一种美德。”
　　方季玉一脸无奈的表情：“谢谢玉小姐的理解。另外，我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家祖父希望现在能与您会个面，不知您……是否可以迁就一下老人家？”
　　玉玲珑尚未答，方叔玉听了这话脸色却一变，他对方季玉嚷道：“爷爷为什么要见玉小姐？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
　　方季玉终于怒了，她打断乃兄，嗔道：“三哥，你胡说什么呢！”
　　“请等我一下。”把这句话丢给我们，方季玉就硬拉着方叔玉走开了。他俩转入拐角，人是看不到了，却还是能听到方叔玉的吼声：“我不管，你说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你们是不是早就都知道的？怪不得爷爷会亲自出来看拍卖！不然他为什么要见玉小姐？难不成他又看上这一位玉小姐了？”
　　最后传来“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疑似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方叔玉可媲美某台湾著名小生的吼声，终于沉寂下来。
　　我和玉玲珑面面相觑。

　　玉玲珑随方季玉去见方家的老祖宗，我和玉玲珑约好仍等着她。方季玉见我要等玉玲珑，便安排了间小会客室给我，嘱人招待。她厚黑学上的修为好像还不甚到位，虽然有条有理地做着这些事，面对我却有些不自然，目光总是飘开。
　　我只是冷眼瞧着她，我承认我是一个很鲁纯的人，直到这会儿我才突然恍然醒悟，为什么顾菲斯会这么热情地邀请我来拍卖会，我竟然会天真以为，她是心软想帮我。
　　我这个角色，这次算是被她们利用得透彻了吧？
　　那么，玉玲珑呢？她对我表现出的亲切和刚才那一刻的沉默是否又别有用意？对于这些美丽高贵的女郎们，我已经不敢再有一丝的幻想。
　　而玉锦屏，我眼前仿佛浮现她那一派温柔天真的笑靥，心里一阵刺痛，在我心目中像天人一样的她，我还是没办法对她有任何猜疑的念头。
　　在这一瞬间，我真想就这样放弃了，躲到天边去。
　　然而我甚至不能做到就这样躲开，我悲哀地想。我知道，就这样躲开的话，我永远不会心死。

　　等待中，我心里反复思考着玉锦屏和方家这些事，却组织不到一起来。方叔玉对玉锦屏什么心思是地球人都知道了，但玉锦屏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他？我原来隐隐地不是没想到过这个可能，但此刻想想这位暴吼小生，不由摇头，无法置信。现在，怎么又扯出了他的祖父？……方叔玉年龄不会比我小，他祖父是什么年龄了？这……这怎么可能？
　　当然，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可是玉锦屏？我不由又摇摇头。玉锦屏是何等高雅孤洁！以玉锦屏和玉玲珑的气质谈吐眼界，并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而且以玉锦屏对方家大院的熟悉和她说过的一些故事看，玉家应与方家是世交，如果说玉锦屏是被方家爷爷看着长大的还差不多，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关系？
　　不过，又不对啊，记得当时丁组长他们说过，方家大院解放前便荒置了，解放后就由文物局接管了，玉锦屏又怎么会对方家大院如此熟悉呢？她的熟悉，并不是普通的了解，角角落落，如数家珍，简直就像是从小在那个院子长大的一般……总之，玉家和方家的渊源必然是极深的，但现在看起来玉玲珑和方家的人，却似乎根本不相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里，我的头又晕起来。算了，不去想了，有些事情背后的故事，就是参与其中的人也不见得都能处处都明了，何况是只知道支鳞片爪的我，何必枉自去猜度？我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玉锦屏，我倾慕的，也是我看到和感受到的玉锦屏。其他的事，如果她需要我的帮忙，我自然义不容辞，但以前这些事和我并不相干，我原不必也轮不到我去追根究底。
　　我所需要知道的其实是：玉锦屏，她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可否会接受我？她可愿给我机会走近她？

　　也许是之前连续几天休息得都不够，深想这些事又很绕人，我头脑便有些昏昏然。所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的大脑记忆居然又出现了一些断层，之后发生的事情的一些细节，只不过是过了一天之后，我就觉得很模糊了。
　　当时，在玉玲珑和方子谦会面后，我就跟着她一起离开了。我只记得，她微笑着唤我走，她的笑容，柔和得像淡淡轻蓝的暮霭，她的眼瞳却很黑很深，像所有最浓重的黑夜都融进了其中。然后，我就已经在她的车上，而最要命的是，在车上，我居然睡着了，虽然朦胧中似仍能感知到玉玲珑的举动，却完全不知道车子开向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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