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月光白（嘉木）

18、十八

　　坐在茶馆雅室里，竹帘绿映，琴声幽浮，茶香袅然。我茫然地望着对面的玉玲珑。
　　不久前她推醒我，轻声唤道：“洛先生，我们到地方了。”我全身一松，眼睛便能张开，身体也可以动作了。
　　眼睛张开的瞬间，如两个世界的切换：我仍是在车上，但眼前的一切却和我睡着之前一模一样，小平头的帅哥司机在开着车，而玉玲珑也仍坐在后排，坐在我身边。
　　司机停车进茶馆前的车位，我随着玉玲珑进来，选位择茶，坐下发呆。

　　我还没能完全从梦境的影响里摆脱出来。在梦里，我一直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梦，可是醒来后，我反而有些含糊，那真的是一个梦吗？虽然它的内容光怪离奇，带有梦境的一切特征，但它的情节却清晰连贯却让人心悸。我恍惚地想到了庄周梦蝶的故事，或者，会不会现在我和玉玲珑在茶馆的对坐，其实才是一场梦呢？再或者，重遇方季玉之后的所有一切，会不会都不过我的一场黄梁？梦里梦外，何处才是我真实生活的世界？
　　以前的几次异梦，本来以为已经渐渐模糊淡忘，但是没有，每一个情景每一句话都还在我心里，此刻竟一幕一幕全部涌现出来，全部自动融会贯通，渐渐形成一个脉络完整的故事，而对于以前这些无解的迷梦，今天的梦境就像一把解谜之钥。

　　今天的梦境并未停止在玉锦屏的哭泣，虽然当时我觉得她的伤心深黯到似将我蚀成一个空洞。
　　过了没多久，玉锦屏便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整理了下衣服妆容，接着前面的话题说下去：“不能改变子谦的记忆，这我早已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法术对叔玉也失效。叔玉当初想进入影视圈，被方家众人反对，只有我肯为他筹谋，所以他一向和我亲近，我只当他是感激我……后来发现他的心思后，我前后试过很多次，用摄魂术修改他的情感方向或者干脆抹掉他关于我的记忆，有时貌似也有效果，但只要我们再次见面，不久他便故态又萌，记忆也全数恢复。反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对他的大脑的操作过多的缘故，他的脾气性情越来越偏戾古怪起来，以至后来我也不敢再轻易尝试了，只是尽量地疏远他。”玉锦屏叹气摇头，“这孩子，从前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男生啊。方家的子弟里，他的样貌最像云昭，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他的心愿总是不忍拒绝……唉，也许，是我纵坏了他。”
　　玉玲珑气道：“你对方家后人一向爱护有加，他们自己胡思乱想，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怎么可以怪在你身上？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那个方子谦，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见他就不见吧。”
　　“我虽不是有意为之，这些风波到底因我而起。说实话，这些年为方家做了这许多人世间的尘俗事，面对人心的狡诈多变，我也很累了。我并不怪他们设计我，方季玉这点小伎俩还瞒不过我去。他们这些人，在人类中或许都算是精英，斗心思是行的，但身体的灵力已经基本退化，我们只要把最直接的手段用出来，他们能有什么法子？我不过将计就计，看看他们能演出到什么程度，也好冷了心肠，就此放手。”
　　“对于子谦，我当然也并不是因为着恼才不肯见他。人类苦于生老病死，生命短暂无常，虽然这几百年来看得多了，但是子谦……，子谦是我看着他出生，长大，陪他走过万里长征，一起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我和云昭去京城看望他那年，他还正是年轻有为、雄姿英发的时候，而待云昭走后，我不愿独自待在方家大院里触景伤情，曾去京城探望他，当看到他已苍老如是，我非常震撼！……所以这些年，我一直不见他，只是同方家小辈来往。我也听说他身子不好，但也只是偶尔通次电话。十七，我不愿再去看他。子谦，他就好像是我自己的小孩，在我不经意间，他突然就老了，突然就快要死了，我想我真的承受不住这个。”
　　玉锦屏虽然极力扮作若无其事，云淡风清，说完这话，她还向玉玲珑微笑了一下，但她不知道，她如冰玉一般苍白的容颜上，那个努力的笑容其实是多么惨淡。我心里一酸，忘记自己是在梦里，伸手想为她抹去她眉间上的伤郁。我还未能触到她，她突然面色一变，灵巧地一侧首，瞬间便闪开去，并轻轻讶道：“有古怪。十七，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我也吃了一惊，还来不及生起一念，就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在后排沉睡的躯体之内，虽然还能听到她们的声音，眼前却恢复到一片混沌。
　　玉玲珑答道：“嗯，我查到是有一些灵力的余迹。说明刚才是有什么在这里，而且刚刚离开。奇怪，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能在我们面前隐形遁形如此自如？莫非是偶然生成即刻消亡的魅属？”
　　她随即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这灵力虽然微弱，却明显属于道门正宗，性寒而质朴，纯正厚重。古怪，非常古怪。”
　　“啊！”玉锦屏轻声惊叫：“是他！我只是觉得这灵力似曾相识，你这一说，我便记起来了，这是石牛的寒玉髓！”
　　玉玲珑也很惊讶：“他，他怎会身负寒玉髓的灵力？难道他也是个修道的人？”
　　“不是的，这，……简单说，在阆城时，我曾禁制过他的元神、打开他的灵桥，却没及时为他解禁，导致他被方家大院中大量的魅灵入侵体内；而石牛以石中火为他清除入侵者时，曾经用寒玉髓护住他的元神。之后……之后，我在清除他有关记忆时，就发现他体内的寒玉髓的灵力仍颇强盛。难道到现在还……”
　　我心里一楞，想起上几次的梦来，原来这个他，竟是指我吗？我竟有什么记忆被清除了吗？我怎么没感觉？不过――不记得了，当然没感觉。我不是老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吗？难道真有些什么记忆是被抹去的？大脑似乎浆住，想不出想不明，心里却是烦躁得很。

　　突然，我的手腕上有几点柔软温凉的触感，我身子不由一颤，身体深刻的记忆让我马上感知到，那是玉锦屏的手指轻扣着我的手腕。心上的浮火立刻清净下来，我，怎会忘记，关于她，点滴的相处，即使是梦里的幻想，我都不可能会忘记。不，这不可能。
　　“果然是寒玉髓的灵力仍未消退。哼，这个石牛，真舍得下本钱，我认识他上百年，也算有点交情，为个陌生人，他竟防备我如此之深。”玉锦屏道，虽是薄有怨愤的内容，话语说出来却仍是一派斯文温柔。
　　这时又有一只手搭上我的另一手腕，一丝非凉非温的细线从那指尖瞬时钻入我的皮肤，很快在我体内循行一周，又回到那指尖里。
　　便听玉玲珑道：“嗯，他身体里除了寒玉髓这股护的力量，已经没有其它入侵者，我感觉到你摄魂术的余迹，但是……”她有犹豫，“你确认你抹去了他的记忆吗？我查不到你的封忆术。”
　　“是么？我来看看。”她的手指又重新扣上来，另一条细线直升向我的脑部。
　　我有些晕眩，半晌才听得玉锦屏闷闷道：“我的封忆术居然又失效了。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这些年我荒于修炼，法力大减了？”
　　“那倒不见得，我猜想也许仍是寒玉髓的作用。我不知道你要删除他什么记忆，不然我倒是可以试试。”玉玲珑道。
　　“这，说起来总是有些复杂……，总是没办法完全表达，不如还是我来做吧。”玉锦屏竟是有些情急，我突然想起梦里那些和她一起渡过的夜晚，心里一荡。
　　“嗯，我可以拿他今天的记忆来试一试。”玉玲珑仿佛在喃喃自语，“如果不行，那便一定是那个什么寒玉髓的原因了。”
　　“如果，如果你施术也不成功，十七，是否可以请你回一趟玉紫福地，向雪衣祖师借取弯月鸾镜来一用？”
　　我梦境中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玉玲珑惊讶地说道：“动用弯月鸾镜？看来你对封除他的记忆是志在必得啊？好吧，不过，我先试试……”
　　说时，玉玲珑已握紧了我的手，一股凉潮已从她的手心涌出，沿着我的手臂上行，瞬间已淹没了我。我即刻醒起，这种感觉我其实已经经历过一次，就在林家客栈那夜。只是这凉潮的来势和强度，远远强过那夜的感受。而我对应对它方法已经熟捻，不由便马上集中意念，催生出眉间的蓝芒，与那凉潮缠斗在一起。不知多久，凉潮退却，我心里刚一放松时，却正听得玉玲珑唤醒我的声音：“洛先生，我们到地方了。”
　　我从梦中醒来。

　　我坐着发呆，玉玲珑却也由得我发呆。一会儿待者奉茶上来，洁白的薄胎茶杯映着碧绿的茶汤，连袅袅升起的水汽都仿佛是碧绿的。
　　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我是来要求玉玲珑帮忙求见玉锦屏的。但经过刚才一梦，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那虽是一场梦，但我为这场梦的内容震惊，疑幻疑真。
　　最终，玉玲珑打破了沉默。她闲闲地品一啖茶，微微笑道：“洛先生似乎很累？刚才坐在车上居然就睡着了，让我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她这句话仿佛一根救命稻草，把我从无处着力的半空中拉回现实。是啊，对一位美貌的妙龄女郎来说，我刚才的行为，真是大为不敬。
　　我赧然：“真是不好意思，我最近休息的不好……”
　　玉玲珑卟哧一笑：“好了，好了，我不是真怪你，不过看你一副没睡醒呆头呆脑的样子，逗你玩儿一下。”
　　玉玲珑的性格比她姐姐要活泼许多，被她这两句话一嗔一笑，我好像是完全清醒了过来。

　　玉玲珑接着问：“您是我姐姐的朋友？找她有什么重要紧急的事情吗？”
　　玉锦屏说过我们是朋友，我的确认为我的事情很重要；鉴于我行期已通知了家人，行前见她一面也变很紧急了，我答是。
　　玉玲珑并不难打交道，她对我细细道来：“我上次在花沐看到过您，那么您应该知道最近花沐发生了一些变故。我找到姐姐后，她只是交代我替她办妥今天的事，自己就出国旅行散心了。她手机基本不开，我现在也没办法直接联系到她。不过我可以发电子邮件到她的信箱，她说会定期查看。您知道她的信箱地址吗？如果知道，您可以直接写信给她。如果不知道，我需要先对姐姐说明一下，根据她的回复，才能知道能不能具体帮到您。”
　　她说的是正经道理，我虽然心急，竟然没一点办法再提额外要求。
　　“或者，您方便的话说明是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可以代述，这样也许沟通过程会快一些。”
　　这是很合理的建议，可我这件这样的重要法紧急法的事，怎么好通过她来转述？
　　我只好说：“非常感谢，不过我想最好还是和她直接沟通。请转告她我有重要的事情希望联系她。我希望能得知她的行踪直接见面，或者得到能与她直接联系的方式再做进一步沟通。”
　　玉玲珑很爽快，答：“好！”
　　这下子我更没话可说了，对着美女讷讷。我这时发现，自从认识玉锦屏后，我已经性格大变，哪里还是以前万花丛中过一瓣不沾衣的洛遇宁的风采。
　　倒是玉玲珑爽朗大方，主动和我聊起一些今天拍卖大会上的珍品和花絮，这才引起了话题，不致冷场。我感谢玉玲珑的真诚相待和相助，也努力投入，玉玲珑谈吐大方又不失谐趣，和她聊天当然不是一样为难的事，一会儿便从此话题延展开去，不知不觉，我们竟在茶馆聊了一个下午。我请玉玲珑一起晚餐，她推辞说还有其它安排，便互留了联系方式。在玉玲珑的坚持下，还由她送我回到家。
　　虽然仍不能马上就见到玉锦屏，到底已有进展。在电梯里，随着楼层的一层层上升，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情，也一点点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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